林晦摁響門鈴，叉腰站着，不多會兒，門從裡面打開，一位穿着寬松的花紋衣裳的老太太從玻璃花房裡鑽出來，衣服上點綴着繁複的刺繡，瞧見林晦明顯眼睛亮起來，不過表情還是冷冷淡淡的。

林晦彎下腰輕輕抱了抱沈老太太，溫和道：“......沈老師，這次真的好久不見。”

“林小子，跟你說多少次了，别拿東西，别拿東西！你一點都不往心裡去，淨跟聶雙那壞小子學這些，次次提那麼多，你快放下，什麼時候回來的？回來多久啦，旁邊這位是？”老太太終于還是忍不住，眉開眼笑地拍拍林晦的手，遲疑地問向林晦，忽略了旁邊堆的老高的東西，直勾勾的視線直接打量着林晦身側氣度非凡的帥小夥。

林晦嬉皮笑臉回道：“沈老師，我回來有一段時間，......旁邊這位是我領導。”

老太太神色微冷，明顯不開心起來，但還是跟時潇打完招呼才領着兩人走進别墅，林晦微微歎了口氣，睨了眼絲毫沒受影響的時潇，悄悄沖時潇打口型“沒事吧”，時潇理都懶得理。

現在想起天賦那麼高的寶貝徒弟放棄攝影，不聲不響消失三年多，老太太就氣不打一處來，連帶着對時潇都有些看不順眼，她女兒女婿還出了這檔子事，老頭子還想瞞住她，她寶貝女兒怎麼就——

不怒自威的老爺子坐在實木沙發，方譽恒正捧着書站在老人的身側，林晦放下手裡随手提進來的兩件東西，其餘的實在一趟拿不了，總會有人拿的，至于時潇剛剛也想沾手，直接被他攔了。

林晦很有眼力見地拉着老太太去看她新培育的花，朝着方譽恒眨眨眼，朝着時潇的方向不着痕迹地使眼色，等到得到方譽恒不情願的回應，才跟着老太太邊說邊往外走。

方譽恒欲哭無淚，心裡腹诽不靠譜的林晦卻還是強裝鎮定：“外公，......額，這是——”

白啟正握著龍頭拐杖的手砰的一砸地面，眼睛緊盯坦然跟他對視的時潇，話卻對着鎖着脖子的方譽恒威嚴地說：“譽恒，你上去，人都打上家門來了，林小子什麼意思，我還能不知道？上樓去！别讓我說第二次！”

“......叫時潇，對吧，老頭子我應該沒記錯，别站着了，坐！”

一步三回頭的方譽恒朝着面不改色的時潇欲言又止，站在樓梯拐角，指了指自己的手機，時潇趁着白啟正低頭坐下的時候，微不可察地搖搖頭。

等到方譽恒咚咚咚上樓的聲音停下，緊接着砰的一聲關門聲響起，白啟正長舒一口氣，瘦削的身形明明脊背還是挺直，卻似乎讓人覺得他驟然頹廢，不是什麼商場上翻雲覆雨的富商，隻是個家中陡遭變故的普通老人。

“為誰來的？我女兒還是方天理那個混球？我早就說過月梅那丫頭了，離婚！離婚！她哪怕什麼都不帶回來，那也是我白啟正的女兒！我都不知道她到底在等什麼？還是嫌離婚丢人？！我年輕的時候也好面，但是那重要嗎？不重要啊~我跟老婆子就一個意思，沒感情就斷，有感情也斷！方天理能是個好茬嗎？”

“她就是不聽，就是一意孤行，方天理無拘無束耗得起，她呢？她耗得起嗎？更何況譽恒跟誰親，跟她白月梅啊，跟我們啊，方天理真的對她好嗎？一個連自己兒子都看作陌生人的人情感上真沒問題嗎？他方天理有同理心這東西嗎？别人一眼就能看明白的東西，她白月梅就是看不清，我讓她識字讀書，讓她——咳咳咳！不用給我倒茶！我沒心情喝！”

白啟正怒火中燒，瞥到時潇伸向茶壺的手，直着脖子啪的一拍桌子，時潇不為所動地為白啟正添上茶水，也沒管杯中剛倒好七分滿的茶被震怒之下的白啟正拍的險些震蕩出來。

時潇等白啟正咳嗽聲平穩，才緩緩開口，“......白老，要不要換個談話地，方譽恒——”

“用不着！家裡外人我全清出去了，......譽恒他，沒辦法，他聽到就聽到吧，這是事實，更何況老頭子我吃過一次虧的事兒，不可能再摔一次，我晚上就睜着眼想啊，我想不明白為什麼？”白啟正顫顫巍巍地伸手拿過杯子，借着茶硬生生咽下溢出來的咳嗽，咚咚咚地拿拐杖敲着地面，語氣變得平緩，神色竟有些迷茫。

“後來，我站在月梅的位置上想了想，是她的問題嗎？——不是，歸根結底是我的問題啊，我把她養的太軟了，縱着她，寵着她，要什麼給什麼，要星星絕不摘月亮，她才成了這幅樣子，她真的！一次！一次坎兒都沒碰過，有坑我給她填了，有坡我給她平了，但是我還是想不明白，她骨子裡的傲為什麼遇到方天理就沒了，要死要活要嫁給他？她的夢想呢？她明明想當設計師，還得是設計珠寶的，女孩子喜歡那種亮堂堂的東西很正常。不繼承家業，我說一句了嗎？她竟然自己放棄了，就為了嫁給什麼勞什子方天理，她有沒有替自己扪心自問一句憑什麼啊？他方天理值得嗎？”

“我就生了她白月梅一個女兒，我跟老婆子沒想再要過，我怕到時候給她的愛無意識地就少了！我沒覺得我白啟正能是什麼公平的人，我不能保證如果再有個孩子，還能滿心愛她，關注她，我也沒覺得姑娘天生就不能當家做主，那是不是陋習，我懶得管，我就一個念頭，我的孩子就該快快樂樂的，健健康康的，有追求，有理想，......而不是她這樣活啊，為了方天理交了一群她以前連搭理都不想搭理的所謂朋友，甚至把自己囫囵扔進一場波及自身的風波，年輕人，你知道外面怎麼說嗎？咳咳咳——，他們說，方天理毫無疑問是白月梅殺的。他們是警察嗎？......不是啊！”

白啟正微微擡起頭，重重地瞧了眼毫無情緒洩露的時潇，眼淚從皺紋加深的眼眶裡倒流回去，幹笑幾聲：“......我特意學着怎麼用，注冊了一個号，我問他你怎麼知道？你猜他怎麼說？他說結婚證啊，方天理一死，東西按法律不都是她白月梅的，諷刺不諷刺，他方天理根本就是靠着她白月梅，靠着我白啟正和老婆子人脈起來的，怎麼就成釘死她白月梅，讓旁人口誅筆伐的證據了？這還是她白月梅一開始甘之如饴的，滿口是愛，愛該是這樣的嗎？該是方天理踩着她白月梅破碎的夢想往上爬？該是她白月梅把自己苦心積攢的立身之本對方天理拱手相讓嗎？該是他倆把自己的孩子都扔到一旁任其患得患失的嗎？

“說來你應該不信，我開始也不信，方譽恒這個半大小子比她白月梅......我女兒心智成熟，林晦那小子對方譽恒比他們倆都上心，呵呵呵~其實我也不信，我借着人脈查了查林晦，查到一點就沒再查了，該啊，我說的是我自己，人這輩子就得過幾個坎，碰幾個壁，——林小子能跨過那個深溝，沒折，沒倒，沒缺胳膊少腿兒走到現在，挺厲害的。聶雙那小子就是個看熱鬧不怕事兒大，渾水摸魚撈一筆湊數的，我的意思給你們帶到。”

白啟正捂着心髒，擺擺手拒絕時潇的幫忙，像是一下子老了許多，一絲不苟攏到後面的花白的頭發也有幾絲落下來。

“......你們警方該怎麼查就怎麼查，該怎麼辦就怎麼辦，該是她白月梅的責任就......讓她擔，不是她的，請一定别讓她在傻乎乎的湊上去，我和老婆子眼裡，不管多大，她白月梅從來就是小孩子，傻乎乎地找我要親手做風車給她的小女孩，......唯一的孩子。我的态度，也是老婆子的态度，這張紙給你，我不知道有沒有用，我老了，沒年輕的魄力，也管不過來那麼多事，沒力氣，沒心力，你要是覺得用的到就查查，沒用就算了。......這人，我沒想到林小子也認識，算了，我不多說影響你們辦案，你們年輕人自己看着辦吧。”

白啟正瞧了一眼攙着明顯眼睛紅了兩圈的沈老太太的林晦，長歎了口氣對時潇說道：“去吧去吧，我也是實在沒法子了，才求林小子讓你來一趟，月梅她......也不知道是怎麼了，怎麼都不肯見我們，誰都不見，我就不留你們吃飯了，這小子也沒輕沒重的，都是公職人員了，還跟以前一樣，大兜小兜提着，其實我心裡也知道，不該請你們來，對你們不好，......實在是我這個做父母的不知道，事态發展到這一步，我......不知道該怎麼幫她了，畢竟——”

時潇不動聲色把紙收好，眯着眼看向對着他做口型詢問進度的林晦，朝着白啟正微微颔首，說：“白老先生，今天多有打擾，警方隻能盡力還原真相，如果後續還需要您協助調查的事情，到時候還請您配合。再會，白老先生。”

車窗上光線閃爍，形成一道模糊的光軌，窗外景物飛速倒退，連成片殘影。

時潇收起聯系吳漾的手機，折起紙張，眯着眼瞧着窗外飛速倒退的婆娑樹影，托着下巴的姿勢，吐字卻極其清晰，聲音裡的冷意毫不收斂：“白啟正給了你什麼東西作為回報？也不枉你演了這麼大一場戲，千辛萬苦把這張紙送到我手裡。”

時潇冷着臉把手裡的紙砸到中控台上，翻飛的紙頁碰到前擋風玻璃後又彈了回來，仿佛折翼的白蝴蝶瀕死之際，最後一次用盡全身氣力合上自已的翅膀。

“......因為這張紙不能由我送到你手裡。”林晦語氣毫無波瀾，“時潇，你還記得嗎？我跟白月梅素不相識，但是她私底下委托别人查方天理，不用手段的話，我不知道她查什麼，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不知道，白老爺子确實問過我要不要說出這件事，我真沒想過他會跳過她的女兒，先想到我，但是事情的的确确發生了，那張紙和......上面的信息你也看到了，——楊瞐，他跟我有關系，我不知道為什麼白月梅為什麼獨獨找上他，所以......”

林晦一反常态笑了笑，喉結微動，話在嗓子裡滾了一圈，罕見撕開一角直白地扔到時潇面前。

“我心思重，其實楊瞐對我而言，就是萍水相逢的路人，但是又多了點厭煩，我現在想起他還是挺煩的，所以我不多說，我知道影響不了你對他的判斷，你有自己的标準，......我也有，所以借白老爺子的口把楊瞐從戲布後面拎到前台，與我而言是最好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