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裡的時鐘的數秒聲清晰地告知着何映自己彌留世間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他其實不害怕死亡,他隻是覺得等待死亡這件事很難受,但更難受的是他和梁潼的沉默。
在一起一輩子了,他們的相處還是這樣,隻有何映喋喋不休地說話,梁潼默默地聽,時不時應一聲,現在他沒力氣主動開口,他們也隻能就這麼安靜地相伴最後的時光。
梁潼也是兩鬓斑白的老人了,但相較于何映,他的生活習慣規律,身體也更健康。
明明他們年歲相差無幾,梁潼看起來也還是很有精神,像是他走之後還能安安穩穩地活上幾年。
梁潼坐在看護椅上看書,偶爾看看他吊的點滴還剩多少,自帶的文人氣質讓梁潼一舉一動都很賞心悅目。
何映費力地想扭頭看他,被冷冷的一聲“别動”定住了,隻得艱難地扯出一個笑。
他其實有些看不清了,單純就是想看個輪廓,也不知道梁潼有沒有理會他這個笑。
何映是在驚蟄那天走的,他熬過了寒冬,卻還是沒看到人間又是一年春。
梁潼握着他的手,感受到何映爆發出最後的力氣握緊他,然後那個力度越來越輕,最終還是無力滑落,像癡求天上月的猴跌落水中一樣。
梁潼沒讓他的手落到被單上,他穩穩地又托住了。
等護士通過儀器發現522房的病人不再有生命迹象急匆匆趕來時,她看見這位病人家屬還是在看書,像何映還沒走時那樣,美好平靜。
她一時不知該不該進去,梁潼就先一步站起來:“他走了。”
護士連忙進來檢查體征,然後拔去針管收拾儀器,本來應該先安撫家屬情緒再收拾的,但是這位老人過于平靜,她也不太敢開口。
梁潼在被要求填寫遺體處理表格時才放開了何映已經有些冰涼的手,無意間瞥見自己指甲間的紅色粉末,有些發愣。
他一向愛衛生,這是什麼時候蹭上去的?
填完表格後交給護士,梁潼才再次看向何映的手。左手的無名指上有一朵顯眼的紅玫瑰,那是何映為了證明自己愛他去紋的紋身。
紋身很疼,展示給他看的時候甚至還能看見血迹,紅腫的皮膚讓梁潼眼睛也發疼。
他依稀記得當年朝氣的少年和他說:“手指的感知是和心髒相連的,我把對你的愛意紋在手上,愛意就會随着血液流遍全身。”
“……以後别幹這種事了。”梁潼有些不知所措,少年的愛意太多了,滿溢出來,他不知如何回應,“如果分開的話洗掉會很麻煩的。”
“我們才不會分開!”何映氣鼓鼓地說。
他沒反駁,卻也沒把這份少年意氣的承諾當真。
他們的愛情始于何映對他一見鐘情,始于何映的死纏爛打,始于人類對皮囊的迷戀,也始于他根本不懂何時萌芽卻已燎原的癡迷。
他一輩子都沒敢相信他們會走到最後的最後,沒敢想何映真的愛他抵過萬水千山。
很多朋友都說何映是熱臉貼冷屁股,腆着臉追,活得像舔狗一樣。
但梁潼其實懂,他們表面上嫌棄何映不争氣,實際上在怪梁潼冷漠無心,為何映感到不值。
何映滿心隻裝得下一個梁潼,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每次梁潼和他的朋友接觸後情緒都不高,他也就漸漸和朋友減少了來往。
他似乎有些不确定,猶豫地觸上了那個紋身。何映在的時候他都不怎麼提起,像是枷鎖一樣,看一眼都覺得壓抑,所以也一直沒怎麼仔細看過。
他甚至連這朵玫瑰是盛開還是含苞都不記得了。
一觸碰,梁潼心裡就有底了,指間顫抖着刮了一下紋身,紅色的圖案掉了一小塊。
是紋身貼。
不知道在什麼時候,何映不再愛他,他們愛情的誓言被洗掉,疼痛蔓延全身,像在嘲弄當時的言之鑿鑿終究還是無法永恒。
但梁潼沒有難過,他隻是突然相信了,何映曾經真的很愛他。
隻有深愛過,才會用一輩子為曾經的自己走眼買單,陪一個不再愛的人共白首。
他從未這麼近地感受到愛的存在,也從未如此怅然若失。
可笑的是,這是用何映的一輩子換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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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直直照在臉上,空氣中蔓延着男生宿舍特有的汗味,不重,但何映聞不習慣。
梁潼有潔癖,他們同居後何映也跟着注意起來,家裡從來都是梁潼喜歡的香薰的味道,加上人到中年後運動量減少,再也沒有曾經的青春活力,也不怎麼出汗了。
高中,是一場過了很久還想做的夢。
他情感最濃郁的時候就是高中,少年的眼裡隻有心上人,就算受到再多冷待也會以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勇氣去想靠自己的熱情觸那遙不可及的明月。
真傻啊。
要是重來一次,他應該……
應該……
應該怎麼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