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對的時機，也不是對的話。

他曾以為自己可以從這一趟渾水中脫身，瞞着何映直到把他釣到手，溫水煮青蛙也好，烈火烹油也好，然後全身而退，他們忘掉上輩子的不快，像所有爛俗的愛情故事一樣，兩個人幸福地在一起。

可他忘了“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道理，他的魚不咬鈎，自己反而失足跌入池中，繼而萬劫不複。

13班人人都知道，何映和梁潼鬧掰了。

何映從第一組搬到第四組，對角線的距離足以說明斷得決絕。

黃格試着勸過幾次，發現一個嘻嘻哈哈哄她别摻和，像倔驢一樣悶不吭聲，問就都把過錯攬下來。

青春期的孩子她最不擅長應付，偏偏兩個都是人精，矛盾不鬧到明面來，就沒人能抓着過錯追問。

别人的故事到底隻是生活的注腳，無法分走太多篇章，人們好奇了幾天，見問不出來就隻能接受了這件事，至此誰都不敢在這兩位爺面前提起對方的名字。

隻有高博文備受困擾，夾在中間裡外不是人。他是見過何映有多喜歡梁潼的，也見過梁潼對何映明顯和别人的态度，不明白形勢大好眼看着就要成了的兩個人怎麼就變成了老死不相往來的樣子。

可他面對何映那如同死水的眼睛，又什麼都問不出來了。

人心從生理上來講就是長偏的，高博文裝着理中客去打圓場，心裡卻已經認定做錯事的人是梁潼。

梁潼對他倒是肯多說幾句：“确實是我的問題。你多陪陪他吧。”

何映對他太抵觸了，他連靠近一步何映都要後退幾米，完全不想交流。

而且梁潼也知道，自己沒什麼好解釋的。

上輩子的冷待是真的，瞞着何映是真的，帶來的傷害也是真的。

所以現在的一切也是他應得的。

時間其實很難定義流逝的速度，回憶起他們鬧掰前的一年好像比一輩子還長，每天何映心裡都是甜的，而鬧掰後十天比眨眼過得還要快，他時常感覺自己什麼都沒做，一天就過去了。

離了梁潼，他才意識到自己沒什麼想做的，隻能每天沉迷于題海，用學習來療愈已經千瘡百孔的心。

同桌不知道已經換了幾輪，現在這位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撕開塑封，驚訝道：“我靠映哥，上一本你就刷完了？”

“才過了四天啊……”

何映無知無覺，後來的他甚至有些慶幸，得虧自己是努力學就會有進步的人，那段暗無天日的青春裡，逐漸上漲的成績是他唯一的支撐。

他終于意識到梁潼之前會給他透題，每次要求他刷的題多半都是下次月考會出現的同類型，所以他才能在短短幾周把成績補回來。

呵，接近于過目不忘的記憶力還真是令人嫉妒，連重生都比别人過得輕松。

他嘲弄地笑笑，筆在紙上留下用力的劃痕，好像在發洩他那壓抑許久的恨。

高三上冊分清北班時梁潼來找他，他們兩的成績都可以進。何映沒多說，直接讓他選一個。

意思很明顯，這個班有他就沒他。

何映把自己逼太緊了，眼下的黑眼圈重得驚人，梁潼不敢讨價還價，主動後退道：“那我留13班。”

何映點頭，當天就和黃格提交了申請。

後來的日子何映記不太清了，他每天活得渾渾噩噩，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越來越像一把出鞘的劍，看着讓人擔心他遲早割傷自己。

清北班的壓力比起之前隻大不小，能壓死人的習題不要錢地印給學生。何映沒時間想很多，周圍的人都在卷，他深陷其中，幾乎是在迷茫中抓到了一點喘息的機會。

不用去想已經被梁潼搞得一團糟的人生，隻需要學習就好。

他逐漸變得麻木，對外界的感知降到最低，往往換季好幾天才想起要把下個季節的衣服放到好拿的位置，吃東西也嘗不出多少味道。

高博文沒進清北班，他又減少了社交，隻有零星一些消息能進入他耳中。

——上一屆高考能上清北班的學長考砸了來13班複讀，印象中重考一次終于得償所願。

——招新生時三中開放參觀，有小孩不守秩序進籠子裡抓兔子，亂喂東西，最早的那一批基本都被他們弄死了。

——蔣冠兵像上輩子一樣得了物競國獎，最後以全國前五的成績去日本參與全球物理競賽。

——潘敬知從高三下就開始回家自學，似乎家裡出了事，最後一次出現已經是高考的時候。

品牌塌房，明星入獄，洪澇災害，高溫預警，道德倫理……

最後一年發生的事很多，可世界上每時每刻都在發生很多事，生老病死，悲歡離合，他改變不了什麼，也不過是把走過的路再走一遍。

除了冷眼旁觀，實在是沒别的可做的。

三中在高三時會為學生設立了每兩周一節的心理課，生怕學生學得走火入魔，尤其是清北班。

這個關頭學生沒什麼興趣聽，該瘋得瘋，硬熬過去還是一條好漢。

心理老師也盡職盡責，提出問題無人響應就點人，學生甚至懶得和她吵架，随口敷衍地回答幾句，趕緊放過自己。

何映隻被點過一次，他站起來時還在想剛才演列的公式，反應有些遲鈍。

女老師好脾氣地重複道：“我知道你們都是考得上清北班的大學霸，不過還是讓我們來假設一下，如果不去清北，你們還會選擇北京的其他學校嗎？”

面前的男生沉默了一會，露出了一個苦笑，低聲道。

“北京太冷了，我不去了。”

他曾經大半輩子都耗在寒冷的異鄉，北塞的風沙把南方水汽裡長大的孩子折磨得夠嗆，忙碌半生卻還是飄如浮萍，他直到死都沒在那裡覓到一小塊歸處。

撞南牆太痛了，他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