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人總是自私的。
梁柏桉把他趕出門,梁潼現在孑然一身,既無可以投奔的親友,也無落魄時想見的人。
最重要的是,畏冷的人在經曆了暖陽後,很難再想回到陰濕的角落。
他和自己說,萬事有始有終,既然是何映先追的,那就把結束也留給何映說。
隻要何映開口,他立即答應分手。
梁潼等了一輩子,都沒等來何映一句像梁柏桉那樣幹脆利落的“滾”。
他們相戀四十載,窮過,富過,同居過,分居過,心相貼又相遠,竟也結伴走了一生,能走在何映後面為他處理後事,梁潼本以為也算一種圓滿。
卻沒想到在發現何映的紋身已經洗掉時,自己會有那麼不甘,那麼後悔。
他在臨死前終于打開了觀測的箱子,裡面的貓早就涼透了。何映無神的雙目看着他也在看着虛無,屍體無聲地咒他毀了自己的一生。
梁潼在何映入土後的一年才走的,像惡毒的詛咒,何映比他早愛上一年,他就比何映多在這世間蹉跎一年。
他阖目前還在戴着老花鏡整理文獻,這些又小又密的字他看不清了,腦子裡渾渾噩噩,接近于過目不忘的記憶力也不好使了,所以在眼前突然清晰地出現了十七歲何映在操場上對他遙遙一笑時,梁潼就知道,自己要死了。
“我重生的時間其實比你早,在高一下冊。”梁潼有些緊張,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已經端起了水杯,入口後冰涼的液體寒得讓人牙關打顫,“發現你并沒有上輩子的記憶時,我的第一反應就是竊喜。”
竊喜自己還能有贖罪的機會。
梁潼不敢擅自做出改變,他不知道兩個人從什麼時候起就形同陌路,但他很貪心,一定要何映像上輩子一樣愛他,于是一開始表現得和原來一樣冷漠。
可從圖書館收到高博文發的消息之後,梁潼就有種不好的預感,果然在校道上的匆匆一個照面,他就意識到,何映也回來了。
避開的眼底是很深的怨恨。
分明身處盛夏,梁潼卻如墜冰窟。
命運是條銜尾回環的蛇,一節吃一節,一報還一報。重生後的何映躲着他,梁潼隻能做出改變,讓何映以為,自己是基于他的行為才逐漸主動。
何映真的很愛他,這是梁潼重生後無法再回避的現實,是百口莫辯的不争。
校運會時他遠遠地看着在救護點有說有笑的何映和劉婧,突然想,他上輩子一直在自欺欺人。
他從未擔心過何映會喜歡上别人,他明明早就知道何映愛的是梁潼,且隻是梁潼。
懷疑隻是他不敢回報一樣多的愛的借口。
梁潼大徹大悟,可何映早已舊困迷障。
他擡眼偷看何映的神情,像上輩子何映看他一樣的小心翼翼,上下位置俨然逆轉。
但何映不是梁潼,他是受害者,什麼都沒做錯,聽完加害者的剖白也隻是冷笑一聲:“忏悔完了,然後呢。”
他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俯視着雙手握緊成拳的梁潼。
“我該原諒你嗎。”
何映一開始還想,噢,原來梁潼的家庭環境是這樣的,原來自己讓梁潼不安成這樣。可惜學了法的腦子很有辯證思維,心裡的小人抽了自己一耳光,罵他真是犯賤,居然還要去設身處地心疼梁潼。
陳年舊賬像一團亂麻,梁潼不知道為什麼漸行漸遠,難道何映就清楚嗎。隻能說他們兩個都罪有應得,彎彎繞繞的心思不開口,擰巴成繩纏幾圈,就成了捆縛,成了鎖在一起的鐐铐,下地獄了都分不開的那種。
何映笑着說:“梁潼,我恨死你了。”
梁潼不為所動,仰頭看着他:“我愛你。”
遲來的深情比草輕,甚至起了反效果,幾乎是火上澆油。何映已經很難保持理智了,可梁潼還要刺激他。
“你這麼恨我,我這麼愛你。”
“我們就應該在一起。”
胡攪蠻纏,無理取鬧。
卻又偏偏說對了。
在此之前何映隻是無法愛上别人,但也不打算和梁潼耗着,打算自己找個地孤獨終老。
結果梁潼告訴他,他們曾經離相愛隻差這麼一層窗戶紙,這失之毫厘差之千裡的落差足以擊垮何映,他已經被逼瘋了。
可梁潼又好到哪去。
他不懂怎麼愛人卻還是動了心。如果說在感情上何映是個正常的成年人,那梁潼簡直就是蹒跚學步的幼童,甚至沒見過正常人的該怎麼愛。揠苗助長的植株會死,不懂愛的人被愛會瘋。
他們瘋得殊途同歸,何嘗不算天生一對。
沉默,又是沉默。
沉默是稀缺的氧氣,他們要被彼此扼殺在這個和上輩子的愛窩有九成相似的地方,像一場聲勢浩大的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