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建平二十一載,秋。
這是楚、齊開戰的第三年。随着戰局愈發順利,楚皇項協蒼老的面孔,都顯得愈發意氣風發。他離開江南的都城建邺,登上最大的戰船,為楚軍做最後的動員。在項協眼中,齊國江北大營潰敗之勢已成,正該大楚全力以赴一鼓作氣,自江北大營而始,收複如今名為徽州、湖州的大片楚國故土。
建邺水師亦是勢頭正盛,在一衆年輕将士們呼喝中,戰船從軍港傾巢而出,直殺對岸的江北大營。
項協回到軍港的大帳中,喝着最喜歡的晚輩奉上的清茶,笑道:“崇輝,這次可能信了?”
崇輝,是永嘉長公主的字,他是項協的孫女,自小養在祖父身邊,悉心栽培,早已參與楚國朝政,更執掌科舉,為天下選官。
隻是建平十五年的舊事,讓項協不得已宣召立長子項茂為儲君,才得以為最愛的崇輝加封永嘉長公主。而這本就是逾矩。
永嘉輕聲道:“是孫女錯了。”
“莫要懊惱,你畢竟年輕。”項協示意她坐下,道:“此戰朕準備了多少年?齊國江北大營重建才幾年?朕不急不躁,打到第三年,拔出江北四野的據點,才有如此局面。”
“祖父雄才大略,如此大勝,足以告慰祖先。”永嘉心中總覺不安,但望着項協亢奮的面容,強打了精神強顔歡笑,隻盼着這次,祖父所願皆能順遂。
“這一仗打下來,重得湘、青二州,再好好經營,我大楚良倉禀實,才能大展宏圖。趙興德真是糊塗,以為讓太子督軍,就能打赢咱們?真是兒戲了。”項協已經在想接下來的打算,或許他早已想了無數年,願景從未如此近過,竟有些失态,末了方道:“崇輝,你的婚事,也該定了。魏無傷喜歡你,那你呢?”
然而項協引以為傲的建邺水師,在這一戰中竟是一敗塗地。百餘戰艦,隻逃回來了三艘。齊軍乘勝追擊,不緊收複失地,跨江之後愈戰愈勇,待鐵騎從船艙中搶出,列陣搶灘,建邺城外大營更不能擋。
一時間烽火連天,殺聲不決。項協不甘,舉兵于建邺城外反擊,連戰連敗。永嘉自是看出大楚已是慘敗,卻攔不住一意孤行的祖父。
直到齊軍攻破建邺,皇族倉皇出逃,項協悲憤欲絕,要與都城共亡。當此關節,永嘉長公主持禁軍虎符,令大将軍魏無傷在巷戰中阻攔齊軍,派精銳護送項協退守上康。而永嘉以身作餌,留在建邺城中反擊。
隻是她沒料到,方才組建的防線,是被項茂從内打開的。這位楚國太子生怕留在建邺會死,令人打開南城門,攜帶宮中财帛珍寶快馬奔逃,被齊軍抓住了空蕩。
他是逃了出來,可留在城中的永嘉長公主卻陷入此生的生死關頭,幾乎是擦着齊軍的弓箭,從北門逃生,在禁軍不要命的架勢下,才能留着命回到上康。
楚都建邺失守,為齊國做占,齊太子趙業入城,隻要楚人放棄抵抗留下兵刃,并沒有對平民加以屠殺。他在督軍之餘,修築城池,操練水軍,吞并南楚的意圖,昭然若揭。
項協在上康,下旨遷都于此。禁軍因是陸上,此戰損失了半數,卻仍有二十萬衆。然皇室惶恐,朝臣彼此不協,日日争執不休。項協勉力支撐,還是一日病重似過一日,于冬月駕崩,他一世勵精圖治,卻落了個桓帝的谥号。太子項茂靈前繼位,年号貞吉,在此國難之際,竟是不思國事,甚至為免大權旁落,起意令長公主和親陣前,以求齊兵不再南下,得一偏安,好縱情餘生。
齊國厲兵秣馬,新的楚都上康,一派歌舞升平。
永嘉長公主,名書晴,字崇輝,是楚皇項茂的嫡長女,為祖父桓帝愛甚,自幼長于宮中,延請宿儒教習,通曉文史。更因楚桓帝處置政務,總帶她在旁,小小年歲便已處事周全。
建平十八年,齊國在江北重設大營,陸續于三州抽調擅水者訓練水師。楚國以此為借口,于建平十九年發兵攻齊。兩國戰事伊始,永嘉曾谏言,應見好就收不應貪功。待水師大敗,亦忍痛上書,以割地求取齊國退兵。她看出水師色厲内茬,亦看出齊國以小敗喂養楚軍,此戰楚必敗。但桓帝深信勝利在望,不肯納谏,才緻使兵敗如山倒。
桓帝深知太子項茂并無才幹,駕崩前,将禁軍虎符一半給了永嘉,一半交給大将軍魏無傷,訓戒項茂要以永嘉監國,待項承加冠,立東宮圖後計。卻不料他的屍骨未寒,這一對父女相疑之深,更無解法。若非永嘉長公主手握禁軍虎符,項茂早忍不住殺了她。
夜已深重,霧氣自上林苑起,将宮中的燈火藏着,暈染出連片昏黃。
永嘉長公主一身宮裝,披着鶴氅,手中握着暖爐,步履堅定。她的身後跟着禁軍大将軍魏無傷,年輕的将領不敢用目光直視主上,亦步亦趨,輕聲道:“魏家軍冒死得來的消息,定然是真。長公主借此,可與陛下相抗!待皇上冊封太子,長公主……”
“本宮在上康一日,父皇便一日不會冊封和之。”永嘉長公主蹙着眉,望着遠遠跑來的人影,站定了腳步,沉聲道:“魏将軍,本宮自有打算,不會叫兒郎們的血白流。”
一路小跑來的是宮中總領太監來平,虛禮之後陪着笑臉,道:“陛下已經安寝,長公主不若先歇息,明晨入宮不遲……”
“父皇的寝宮燈火通明,你若再攔着,莫怪本宮翻臉。”永嘉長公主寒着臉,不等來平開口,徑直往前走去。
大冷的天,來平起了一身冷汗,硬着頭皮跟上來,舔着臉道:“長公主此刻去真真不便,陛下召見了周氏,怕是正在興頭……”
永嘉長公主根本不理,魏無傷觑着她一臉寒霜,擡手揪住了來平,道:“長公主觐見陛下,是天家親近,外人還是别阻攔了。”他是武夫,一把推開,來平腳下不穩,跌倒在地,再爬起來想要攔,魏無傷已經追了上去,十幾個禁軍跟着,讓來平不敢再擋。
上康本是州府所在,匆忙成了楚都,行宮成了皇宮,自然比不得建康中的皇宮占地廣大。皇帝寝宮位于東邊,不過盞茶功夫,就到了。
殿外宮人紛紛拜倒,依稀可聞靡靡之音。
永嘉長公主面沉如水,不等來平追上來,幾步走至門外,一個眼神,魏無傷上前推開了殿門。
“在外守着。”永嘉長公主吩咐了,孤身入殿。
“是。”魏無傷躬身應和,待她入殿,合上殿門,也攔住了還想入内的來平。
龍涎香味極濃,熏得永嘉長公主皺緊秀眉,她沒有孟浪地走至榻前,而是在一旁的高椅上坐定,道:“父皇,兒臣漏液趕來,攜了百官請立東宮以定國本的奏疏,還請父皇禦覽用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