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悉索索的摩擦聲,夾帶着周氏遮掩的輕吟,項茂悶哼了一下,才淡淡“嗯”了一聲,道:“你費心了。”
待他套了寬松的外袍,瞥着伏在榻上的周氏,更覺毫無顔面,擡手一個巴掌過去,叱道:“朕與長公主商談國事,你還杵着?滾!”
周氏裹着紗衣,連繡鞋也顧不上穿,從榻上滾落,臉頰高高腫着,還欲谄媚于永嘉,卻被她厭惡的眼神驚着,咬着牙逃開。
項茂趿着雲履終于現身,坐在上首,用涼茶擦拭眼皮,道:“說罷。”
“國勢險峻,東宮不定,群臣難以歸心。和之已滿十歲,人品端方,得群臣推舉,父皇應立其為太子,安大楚人心。”永嘉長公主直言,那份奏疏則從袖袋中取出,放在了手邊的中幾上。
氣氛劍拔弩張,殿内呼吸可聞。
項茂對女兒的這個舉動既感憤怒,又無可奈何,粗重的呼吸持續良久,他才笑道:“永嘉,先帝便不該傳位于朕,你說呢?”他沒去提先帝是讓項承成年了再立東宮的遺命,是心知肚明無法更改永嘉的主意。
父女失和多年,言語間早就沒了情感,隻剩下圖窮匕見的試探。永嘉長公主并未動怒,側過臉,望着這位面容幾近扭曲的生父,道:“先帝的确有以我為嗣的念頭,然那年的事……父皇難道忘了?父皇本該穩坐東宮,儲位因我耽誤冊封,也因我幾經動蕩,便将此恨記在了我的頭上,我并無怨言。”
“唐懿宗以女子身份為帝,乃速亡之道!朕與群臣勸谏先帝,先帝是聽進去了,否則怎會立我!”項茂被氣得面紅,倒叫他的氣色好看了些,急言之後,他喝了半盞涼茶,才順過這口氣,道:“你們看好和之,朕也覺得和之生性仁善,可為國本。然朕的膝下并非隻有和之一子,論年長者……”
“和之雖非母後親生,卻因生母早逝,兩歲後就養在母後身邊,與嫡子無異。”永嘉長公主打斷了項茂,道:“父皇,有什麼條件,直說罷!”
項茂笑了笑,無論如何,他已是楚國的天命。即便禁軍握在永嘉的手中,他卻不信這個女兒做得出弑父奪位的行止來。
“大戰隻是暫休,齊國想一統天下,然我禁軍尚有二十萬大軍。”項茂陰恻恻笑着:“立和之為太子,但作為交換,以和親止戰,還是要做的。”
楚國隻有永嘉一位公主,天下皆知。若真和親,換了旁人,齊國定不答允。
進宮之前,永嘉長公主早就想清楚了。她道:“禁軍虎符一分為二,本宮的這枚,連帶十萬禁軍交由和之,十萬仍歸魏将軍,調北防備建邺齊軍南下。和之既立東宮,可監國處置大楚國政,由魏将軍輔政。”
此舉雖然拿不回多少權柄,項茂思量之後,自認項承并不是什麼威脅,要鬥過永嘉,卻是實在沒什麼勝算。
“父皇若肯應允,兒臣願往齊都和親。”永嘉長公主站起身,并未有下拜的舉動,定定望着項茂,道:“父皇當知,我可行叛逆之舉,扶和之登基。”
“可你發過毒誓。”項茂咧着嘴笑,這毒誓是先帝臨死前逼迫她發下的,這才叫項茂有恃無恐。
“是。”永嘉長公主生出無力來,歎息道:“父皇,或許我大楚氣數将盡,如你一般倒行逆施醉生夢死,是逍遙快活,我所為不過垂死掙紮。然你我扪心自問,骨肉相疑至此,難道不是一場悲?”
“千秋之後,朕是昏君無疑。但你,既是遠嫁,不過寥寥數筆,何足挂齒?”項茂并未生出什麼寂寥之感,他甚至不知齊太子趙業病重,消息層層隐瞞,是魏家軍交了幾十條命,才從建邺城中換出來的。
的确如魏無傷所言,有此消息,固守南岸,并非不能抵擋。
但她留在楚國,彼此都不甘心,隻會讓君臣嫌隙墜入無法彌合的深淵。不如借此遠離,讓和之得了儲位坐穩東宮,好生攏權,以圖将來。而她前往長安,自會為楚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翌日,項茂下旨,立皇六子項承為太子,監國理政,握十萬禁軍。禁軍大将軍魏無傷加太傅,為東宮輔臣。永嘉長公主攜國書北上求和,以期楚、齊相諧。十萬禁軍即刻開拔北線,于建邺以北一帶備戰。
項承沖進了上康城南的公主府中,一路不理阻攔的人等,瞥見永嘉長公主的身影後,高聲呼喊:“長姐!”
永嘉放下了書,擡眸望着小人,待他走近了,才道:“既為儲君,便該有儲君的模樣。今後這般,不許了。”
項承皺着眉道:“是父皇逼長姐的麼?我看得懂,這就是叫長姐和親的!大楚還不至于将國祚交給女子的婚事,我願意去北邊作戰,即便戰死也不能叫……”
“和之,如果身為儲君,隻會讓憤怒掌控了自己,被情緒牽扯着走,便隻是無用的野獸,本宮的所有心機,就都白費了。”永嘉長公主沒有因此惱起來,而是揮手屏退左右,讓項承坐了下來。
“先帝有大謀,卻在心性上輸給齊帝何止一籌?此次大敗,你我早有預料,卻始終無法勸谏成功。你我身上,皆有罪責。然我大楚尚有一幹能臣,上次科舉選出的能幹官吏都在底下曆練,但卻缺有人望的君王。”永嘉長公主望着尚且是孩童模樣的項承,道:“你和我都是母後一手撫養長大的,母後秉持後宮不得幹政,不肯扶持我,是以你繼位,名正則言順,或許是大楚唯一的出路。”
“長姐,那你為何要去齊國?”項承聽出了其中另有深意,但他太過年幼,尚猜不透。姐弟從前也會深談,從無揣測隐瞞,便直言相問。
“攪亂齊國,為大楚争取時間。”永嘉長公主直言:“父皇耽于享樂,絕非長久之道。他自認我離開這裡,就能攏住權柄。但你既得了儲位,又有魏将軍這些人為你屬臣,隻要你站得直立得住,名臣良将才會源源不斷朝你靠攏。和之,莫以為你年幼時間尚多,莫以為有此優勢,便早早鋒芒畢露。你要謹記,我大楚的複興之路,是無數人流着鮮血,為你争取來的時間,是你你要忍常人之不能忍,斷常人之不能斷。”
項承渾身一凜,從這番話中,想到了沖天的戰火。建邺徹底失陷的那個晚上,是永嘉長公主抱着他,從破敗的北門逃出來的。他對肩頭的重擔有了更清晰的認知,站起身執禮道:“長姐,和之定不辱使命。”
姐弟望着彼此,此刻他們之間是信重的親人,有着共同的目标,都對項茂憤慨又無可奈何,又因先帝的遺命和骨子裡的良善,做不到對血親刀斧相向。
這一點軟弱,是彼此的底線,也是永嘉相信項承最深的緣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