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王的話音落下,趙王皺緊濃眉,梁王卻不知這裡頭的水之深淺,擡眸道:“不錯,四哥所問,兒臣聽說已有議論。”
王遐吸了口涼氣,先覺得康王愚蠢,現下覺得梁王更甚。
然春柳營隸屬東宮,懿仁太子新喪,皇帝今日安排諸多事宜,偏偏隻字不提春柳營,自是有所忖度了。
開口問不當,易緻父子相疑。
所幸皇帝是個磊落的性子,罵道:“這是你們親王該操心的事麼?喝完茶,都出宮去。”
康王不敢多說什麼,梁王卻是離宮了才恍惚間回過神,在馬車裡驚出了一身冷汗,竟是因此染了傷寒。翌日宮中得了梁王告病的條子,皇帝心生好笑,但也沒多說什麼,讓柏安去了趟梁王府,遞了話讓他安心。
回了王府,直到晚膳,康王都顯得悶悶不樂,神色帶有惶急。
這一日是每月二人相聚用飯的日子,永嘉自居處過來,瞧着他的神色,心中略有計較。待幾樣菜色擺全,她又道:“燙壺熱熱的酒來。”
身邊的侍女應下,過一會兒親自拿來了,為兩位主人滿斟兩杯,卻聽永嘉道:“帶着人都出去罷。”
酒香撲鼻,半晌康王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将酒杯握在手中把玩着,道:“你曉得麼?這還是父皇第一次這般看着我。他的眼裡藏着刺,話不重,卻……叫人心寒。”
“這便心寒了?”永嘉替他布菜,輕聲道:“殿下,可要聽一段往事?”
康王從失神中擡頭,連番大事,倒是讓他對永嘉的不滿淡了些許。他們一月聚三晚,除非必要場合夫妻畢至,素日也少見面。他道:“什麼往事?”
“建邺城破之際,我便在城中。眼看故都燃起熊熊烈焰,祖父悲憤欲絕,氣至昏厥,我的生父,竟是隻顧着自己逃命了。”永嘉的話音輕,卻叫康王悚然。
“不錯,是我一力經營,保着祖父,帶着和之,從建邺城中逃了出來,否則那一戰後,南楚便無了。我也無法保全這身份,自也沒可能和殿下在此,對坐相談。”永嘉笑了笑,舉杯和他在空中對碰,淺淺飲了一口。這酒産自徽州,是帶有江南的味道,一時更勾起鄉思。
“我的祖父,是個心懷天下的人。他一直立志,要奪回徽州、湖州,讓我南楚再入繁盛。你也曉得吧?祖父曾有意立我為儲。”永嘉有些自嘲,那些偏疼與教授都是真實的過往,讓她通透練達,偶爾提點,皆能叫康王在京都府中一展愁容。
“依稀聽說過,但……沒什麼後文。”康王低聲道。
“是啊,滿朝反對,群臣夜扣宮門,鬧了好大一場動靜。祖父失了對抗的勇氣,隻好作罷,立了父親為儲,卻仍教我處置朝政。”
“與你們開戰,我、魏将軍,都是勸了又勸,覺得是個陷阱,一旦開戰,反倒叫國内這些年的積蓄揮霍一空。但祖父不肯,他一生不曾上過戰場,還是執意要打。由是……中了你們的計策。戰事太順,滿朝大喜,都以為北渡有望呢。”永嘉笑了出來,看向康王,道:“你們那位薛将軍,放魚餌的手段真是……真是天下無雙。”
康王臉色有些挂不住,因為這一刻,兩人的身份是對立的。他低眉思索,易地而處,隻怕他做到極緻,也就是永嘉所為了。
“祖父因此一病不起,父親卻因我得了偏疼的緣故,恨我疑我。殿下,他是真想要我的命。”永嘉的話,沒帶多少傷心,她道:“雖然在我看來,他這個皇帝做的委實一般,猜忌心重,偏生沒甚才能,平白撿着了位置,不思進取隻記着貪歡。但君要臣死,卻沒奈何。”
“你父親……”康王這才從這幾句話裡聽出來了,父女之間,仿佛是仇敵一般,他不忍心戳破,道:“是以……你才肯來長安的?”
“算是吧。”永嘉分明沒喝幾杯,卻有些意興闌珊,道:“祖父庇護我又将我推入如此境地,甚至在死前逼我立下重誓,不可有一心謀得帝位。我欲庇護和之,但掣肘太多,祖父死後,無一人肯庇護于我。文臣猜忌,父親欲下殺手。如此親情,如此朝臣,若非我手握禁軍虎符,哪有活命的希望?是以心灰意冷。我曉得大齊并楚是遲早的事,但以我一身,讓百姓緩上幾年,又有何不可?許是今日聽你所說,才勾了這些出來。殿下,你的父皇并不是真的猜忌你。”
“太子這般薨逝,你的難過我看在眼裡,是真真的兄友弟恭,沒有半分假。可是他死了,儲位空懸,皇上總有一日,是要思考這個位置該讓誰來坐。屆時,或許才是父子相疑、兄弟阋牆的開始。”永嘉笑了笑,望着對坐的男子,道:“殿下,你可想過?可有打算?可有……試一試的念頭?”
康王悚然,熱辣辣的酒意都去了大半,他皺緊濃眉,道:“三哥是嫡出,父皇……”話未落,他的心中已動——皇帝也不是嫡出,素日對他們多有栽培。趙王志在疆場,便叫他領了杜陵軍;自己走文官一道,從京都府入手,是極好的曆練。至于梁王,年歲最小,性子軟弱,皇帝也沒逼他什麼,至于苛責,更是沒有的事。若論為官,他們三人各有千秋,可那尊位,康王卻覺着自己不輸趙王。
“殿下到底怎麼想的,目下不要回答。風已起,無論你身處何地心中怎想,已是局中人,應早做打算。”永嘉站起身來,道:“皇上……是位有人情味的人。否則,他早就不顧傷亡,吞并南楚三州了。”
康王府中,小夫妻的這一席話,在夜裡被手劄原封不動地放在宣政殿的書案之上。皇帝看罷,便燒了。
不錯,他多狠心些,南楚三州如何抵擋得住?隻是南楚的疆土再好,大齊的人命更重要。皇帝要的,是吞并山河,人文共治。而不是踩着血河屍山,讓南北對抗的仇恨藏入大齊的骨血中,埋下不可彌合的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