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風吹枯枝,好似帶來了些許春意。
穆陽屏退了旁人,慢慢吃了兩碗粥。這樣寡淡的飲食,她心裡卻升騰出暖意,能驅散孤枕冷寒。
懿仁太子過世後,一切都太匆忙了。趕鴨子上架,許多事都身不由己。從前她信懿仁太子,信居在宣政殿中的父親,信遠在平州的趙誠璋,也信她的姐姐、兄長們。
可如今,穆陽也曉得,這些信重或許哪一日就會裂開,細小的裂縫會成溝壑,還是被彌補,誰又能說的準?
大雪接連下着,很快就到了年節。懿仁過世後,這算是難得熱鬧了。皇帝在拾翠宮設了家宴,讓子女們留宿宮中。席間難得露出老翁般的笑顔,抱着趙王帶進宮的孩子,逗他吃糖。
穆陽很安分,坐在梅妃身邊,與梁王吃着酒。
“六娘,還是别參和了。回頭我與父皇谏言,公主就該有個公主的樣子,太危險了。”梁王長高了些,人更瘦了,為近來皇帝的所作所為,也生出些怨氣,也是當真要為穆陽說道兩句。
“五哥哥,我無事。”穆陽低着頭,道:“這時節,你又什麼打算?”
“先退婚。”梁王瞥了眼自己的母妃,道:“我是真的無心,父皇如此試探,卻是不必了。平白耽誤蘇家姑娘,倒給我多添一樁罪孽。”
“謹言慎行。”穆陽深知皇帝的打算,是要看看他們三人的心思,是絕不允許他們臨陣脫逃。
“六娘,我怕什麼?”梁王狂飲一盞,卻聽到她說:“怎麼?母妃的安危你也不在意麼?”
梅妃是聽着他們說話的,面不改色,一味吃酒。
梁王怔愣,繼而苦笑,苦笑後又狂笑,不住飲酒,很快便醉了。
“六娘,你說與他作何?我本是不在意的。”梅妃先與皇帝請了罪,才着人扶了梁王退下。
穆陽道:“母妃,旁的不論,五哥此時絕不能退。父皇要看的,還有三位皇兄的心。”
兩人就在這家宴上說起這些話,躲着旁人,就像是尋常母女。
“我本想着年節後,便請旨出宮,尋一處道觀修行,看來也不必去了。”梅妃是真這般打算的,然今夜弄了這一出,她深信穆陽,隻道:“真打算開府?”
“是。”穆陽深吸口氣,道:“母妃,厲害我都曉得,放心吧。”
“兒行千裡母擔憂。”梅妃清冷的眼眸裡,這一次真的染上了憂愁,她道:“六娘,皇上是不忌憚女子掌權的。可除了皇上,你要防多少人?五郎蠢笨,無法為你助力,你得争取到昭陽郡主,才能穩得住。”
“為何?”穆陽望着梅妃,這位她的養母,從未與她說過這些話。
“皇上是馬上天子,這些年一心撲在文治上,你可别忘了,你父親是怎麼打下的半壁江山。”梅妃點到即止,起身迎上貴妃,道:“武姐姐,讓你見笑了。”
“五郎少年心性,一家人有什麼見笑不見笑?”武貴妃拉住她的手,沖穆陽笑,道:“五娘,若得空了,去你四哥家裡看看王妃吧。”
席間并沒出現永嘉的身影,穆陽聞言知其另有深意,果然武貴妃坐下後,輕聲道:“日前染了風寒,一直不見好。”
梅妃微微皺眉,低聲道:“苦了她,本是南邊人,還是不慣京都的寒冬。”
“誰說不是?”武貴妃歎息,道:“隻等着孫院首到了京都,請去王府,好生調理才是。”
“姐姐寬心,永嘉年輕,好生保養着,總會好的。”同為女子,梅妃難免面露同情,又與穆陽道:“得空去瞧瞧她,多寬言一些。”
穆陽隻好答應。
宮中的家宴狀似尋常,又在處處顯露出詭異來。
從太學搬去雲熙家中的禇良,如前過着日子,說起寒梅,也隻說景色别緻。
雲熙的父母因大雪,沒能趕來。四個姑娘聚在一處,熱熱鬧鬧過了場年節。
待将三人都送入房中,禇良抓着領口,望向天邊。
其實什麼也看不分明,然她知道,穆陽就在東北的九闾宮中,心才能漸漸踏實。
初初猜測到穆陽的身份,禇良是想着永遠離開這裡,好叫宣城的過往,徹底藏進時間的角落裡,不再對穆陽産生别的影響。
實際上,在穆陽開口之後,禇良心裡就答應了。她還太年輕,讀書再用功,心思卻單純,也沒什麼手段。然而她心甘情願答應,如穆陽所說,有個自己人在身邊,才能安穩。
她喜歡“自己人”這三個字,藏着理所當然。那她留下,亦是理所當然。
希望再快一些,哪怕要面見天顔,踏上不知歸處安在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