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的天光從淡灰色的天空擠出,在朱紅色的宮門前投下一片光影。
天色陰霾欲雪,而長樂宮殿閣巍峨高聳,缥缈的淡白霧氣萦繞在檐角。風過,檐角的銅鈴泠泠作響。
楊濯步伐輕快,越過門前細碎的光斑,身影如同輕盈的小鹿穿梭在林間。
此時的長樂宮裡仍是一派鼓樂齊鳴,炊金馔玉的奢華排場。濃重的香霧從狻猊的銅齒中袅袅升起,和着侍女走路時木屐扣地的吱嘎聲,貴婦們交頭接耳的說笑聲從耳朵、鼻腔滲入他的腦袋。
他随同母親入宮參加這場由太後主辦的宴會,原本他滿懷期待地以為這場宴會會有投壺,六博。
但是令他失望的是,周圍除了他,其餘都是女眷。女眷們在一旁聊家常,而他這個男賓與這場宴會顯得格格不入。他的性子是跳脫的,在這場宴會中卻出乎意料地沉默寡言。
楊濯煩悶地敲着桌角,目光在殿中散漫地飄蕩,不經意間瞥見對面的董家娘子。她似是偷偷在看他,兩相對視時又嬌羞地挪開了目光,兩頰浮起飛紅,如同殿門上挂着的紅彤彤的燈籠。
也許是看出了他的煩悶,董太後竟允了他在宮中閑逛。他登時如同脫缰的野馬一般躍出巍峨的宮殿。
他的舅舅袁儉在東觀當值,此刻宮門還沒下匙,若是此刻前往東觀也許能碰到他。舅舅此刻在做什麼呢?也許闆着一張臉在看書,他看書的樣子總是肅穆莊嚴,如同城外白馬寺裡的泥胎木塑。
如果他像一隻鳥一樣飛進他的官署,舅舅一定會瞪大了那雙漂亮而溫柔的眼睛。
遐想間,他不覺轉過高樹低草,閑庭花閣,但見園中霧凇沆砀,筍石高挺,一條曲徑聯結起洞門,湖石,假山花樹,逐漸隐沒于一片稀疏的草叢之中。淙淙的水聲從假山後飄渺傳來。
他聽不真切,于是滿耳傾聽,節奏明快的水聲中還伴着零零碎碎的讀書聲。他心底一半好奇一半好笑。什麼人大冷天的不在屋子裡着卻偏偏找這種陰冷地遭罪?
循着聲,沿着鵝卵石鋪成的小路摸索過去。走過竹橋,水聲漸明。就在不遠的前方了。
又轉過疊山理水,隻見陡崖壁立,一簾銀白色的屏障從天而降,沿着岩壑潺潺流下,在水石激蕩間轟鳴作響。雖說不上是百尺山崖,卻收納了千岩萬壑的氣概。
溪畔青石間,身着缥色上襦的女子倚石而坐,手捧竹簡,淺黃色的裙擺順着青石逦迤展開。清瘦的背影在山間飛動着的霧氣中朦朦胧胧,牽動了楊濯那顆好奇的心。
“生物哀之,人類悲之。”
低沉的聲音斷斷續續,如同一支竹笛在寒風料峭中嗚咽,時而高亢,時而低沉。少女突然擡起了頭,仰首看向身側飛流直下的瀑布,輕啟朱唇。
“紛乎宛乎,魂魄将往,乃身從之……”不知是不是錯覺,楊濯看到少女澄澈的眸子裡起了一層迷蒙蒙的水汽,破碎,朦胧,如同清冷的月光。他感覺自己如同置身幽篁,四周風聲淅瀝,明月朗照。
大概是感受到了他注視的目光,素衣女子放下手中竹簡,緩緩側過身打量着他。隻見瀑布前那人皮膚白皙勝雪,唇含豐腴。鬓間伸出的幾縷柔軟的發絲沿着略豐腴的臉頰自然地垂落在缥色的領口上。
少女與他對視片刻後又垂下了纖長的眼簾,不做言語。
好一個賢媛淑女!
楊濯竊喜,對這個神秘的女子有些好奇。略顯清冷的嗓音配上莊子再好不過。
“這位娘子讀的是《莊子》中的外篇罷。吾倒是好奇娘子既要讀書,為何不待在内室,卻找這樣一個陰冷潮濕的地方?難道是這林風宜人?”
楊濯朝着那個背影挪了挪腳步,高聲道。
素衣少女依舊沒有回答,反而将身子往旁邊茂密的樹叢靠了靠,缥色的衣襟在蔥茏的枝葉間影影綽綽。
一向與人健談的楊濯沒有等到少女的回應,他尴尬地咳了咳,話題一轉。
“我是來找東觀的袁大夫的,請問你……”
他再次看向少女,渴望她能轉過身。花木叢的枝葉晃了晃,她偏了偏身子,仍然以背影示人。缥色的大袖從花木叢中伸出,指向一條鵝卵石小徑的盡頭。
男女大防。她不想與男子接觸倒也正常。
楊濯竊笑,朝着那個背影抱了抱拳,飛快地消失在煙霧缭繞的樹林中。
等到太陽快下山時,姜離一個人從樹林中走出。剛走到寝居外,就見陳媪快步上前,撫着她的肩頭關切問道。
“娘子去了何處,我在皇宮裡尋了大半圈也不見你身影,還以為是你得罪了什麼貴人領了罰。不曾想你竟然獨自一人在室外讀書。天氣嚴寒,也不注意自己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