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閉的院門中有人聲,其間時不時夾雜着女子的尖叫。姜離心裡緊了緊,這是屬于九娘的聲音。
九娘一定又受到了虐打,不然她的身上怎麼會有那麼多道傷疤。想到九娘白天時被人拖拽的慘狀,她為九娘心疼得要垂淚。
可千萬要撐過來啊,她在心裡默默替九娘祈禱,希望她能撐過這個難捱的夜晚。
她抱緊了自己,閉上雙目,任雪花染白了她的發頂。
“阿離,阿離!你在哪!”
陳媪的聲音從蒼茫的夜色裡飄來。
她大驚失色,張開雙目,茫然地朝遠處的宮道眺望。
糟糕,陳媪出來找她了,她這時不得不回去了。離去前她一步三回頭,一步緩似一步。雪地裡那一連串的腳印,斷斷續續卻清晰可見。
***
“阿離,怎麼還不睡,這都快子時了!”
陳媪的身影突然浮現在門上,姜離緊張地盯着那一大塊暗灰色的陰影,合上手中的竹簡,拾起案上的一把簧剪,站起身向窗邊走去。
“是,阿母,我這就歇下。”
随着輕輕的嗤的一聲,銅燈盞中多餘的燈芯被剪斷,呼的一聲過後,紅黃色的火焰停止跳動,屋子裡霎時暗淡無光,陷入了寂靜和黑暗。
須臾,姜離推開窗子,又癡立于窗前片刻。她遙望的方向還是九娘的院子,陳媪把門鎖上了,今夜恐怕出不去了。
就這樣站了片刻,她又輕歎一聲,轉身向床邊走去。
屋外萬籁俱寂,而她比以往的夜晚還要輾轉難眠。一種不可名狀的情緒籠罩在她的心頭。她把雙目緊閉,屏着呼吸,竭力不去回想那些會擾亂她心神的事。
然而她此刻頭腦異常清醒,義父的聲音忽然落在她耳邊。
“阿離,你的命是我給的,你從今往後隻能聽我的話。入了洛陽宮,你應該明白自己的使命。”
黑暗中,她驚慌失措地起身,瞬了瞬目,此時腦中又清明了幾分。
這不是安定,這裡是洛陽宮,義父怎麼可能在這裡呢?義父還在涼州打仗,哪裡顧得着她。
她原本驚惶的心神漸漸鎮定。
她重新躺下,轉到右邊,九娘那張血肉淋漓的臉忽然出現在她腦海,蒼白的嘴唇虛弱無力地翕動,仿佛在向她求救。姜離此時良心不安了。
如此輾轉反側,……待到月上中天,她才感眼皮沉沉,昏昏睡去。
“走快些!”
楊濯朝身後的侍從揮揮手,旋即轉過頭鬼鬼祟祟地朝姜離的院落前進。侍從一手拿着硯台,一手執着毛筆,嘟囔道。
“公子何苦受這種罪。這麼冷的夜,還不如待在被窩裡。”
楊濯跺了跺腳,轉過身橫眉冷對。侍從見他面色不悅,閉緊了嘴,縮着脖子繼續跟在他身後。
行至院牆前,楊濯以目視侍從,侍從心領神會,當下蹲下身子,由他踩到背上。隻見楊濯身姿輕盈,一個漂亮的躍起,随即騎到了牆頭。侍從滿臉憂懼。
“公子您是進去了,那該如何出來呢?”
“我是像你一樣的蠢貨麼,我又不會坐以待斃。”
話音剛落,一個翻身,他很快消失在牆頭上。憑借矯健的身手,楊濯總算是悄無聲息地摸進了院子。院子不算大,裡面栽着棵枯樹,歪歪地斜倚着院牆,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
楊濯蹑手蹑腳地在院中踱步,目光在一片漆黑的院落中警惕地逡巡,時刻關注院中随時可能出現的變故。
現在還在下雪,陰沉的夜空為冷冽的空氣暈開了一絲詭谲的氣氛。北風夾着雪花卷進他的頸子,可他不敢呼氣,光是聽着腳下輕微的咯吱聲,他的神經都能因此緊繃。
房屋裡已經熄了燈,楊濯又仰首看了看夜空。隻見長庚漸隐。他放心地呼出一口氣,白白的水汽很快又散去。
他先走至窗下,蹲在窗下聽屋裡的動靜。屋裡沒傳出什麼聲音。
一切正常,楊濯竊喜,站起身卻發現窗子大開着。不禁覺得好笑。大冬夜誰會特地把窗子大開。
這傻女子莫非是特意為盜匪留了扇窗……
他的嘴角得意地向上挑了挑,既然是個傻的,那便最好不過了,簡直是天助他也。連門都不用開了,直接走窗子。
他欣喜想道,把半個身子探進窗内,又一個翻身輕松地進了屋内。剛進屋子,他很快皺眉,抱緊了身子。這屋子怎麼跟個冰窖似的,難道是沒爐子麼。他望了望窗子,把窗子開得這麼大,就是十個爐子怕是也不管用。
他向内室摸去,那陣熟睡的呼吸聲漸近,他不由得興奮起來。姜離正躺在床上,面朝外側身而睡。
楊濯小心翼翼地靠近,又從身後摸出事先準備好的筆墨,放于地上。
當他正欲擡眸再看時,卻聽得耳邊傳來夢呓。
“阿母,阿母……”
是她睡夢中發出的呢喃。
楊濯擡眸,那張熟悉的臉近在咫尺,清冷的月光照在她并不安甯的臉上,顯得小臉更加清減。
她雙眉緊蹙,額角抽動,看起來睡得并不安穩,随時都可能醒來。
在她醒來之前,楊濯必須完成這一切。待他蘸足了墨水,提筆方要往她臉上畫去,兩片晶瑩的薄薄的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湊近看,才發覺原是她的淚水,正挂在綿密的睫毛上搖搖欲墜。他也不知為何在此刻神思恍惚,大概是她落淚的樣子太過悲傷,看了叫人可憐。
“阿母,阿母,你何時來接我……”
荀夫人的話在此時又巧妙地蹦出來,勾的他沉思。
“這姜離本是太守家的婢女,不過因相貌姱麗才脫了奴籍,僥幸成為太守的養女。不然一個狐媚子哪來這通天的本事進宮?”
如果她真是太守家的婢女,許是幼時無怙無恃,被賣進了太守家。如此想來,也是個可憐人。
既是個身世飄零的孤女,會有那般惡毒的心思麼?
楊濯此刻有些動搖,一種莫名的慚愧忽然萦繞在他心頭。他咬咬牙,一番斟酌後,終究是沒有在她臉上動筆。
先前她對自己做了這麼過分的事,怎能這麼輕易放過她?
他半跪在床前,心思煩悶,抓耳撓腮。片刻才下定決心,伸出手朝那張并不豐腴的臉頰上捏了一把,輕輕哼了一聲,這才心滿意足離去。他離去前還特地把窗子也掩上了。
翌日的第一道曙光照射在她的面上,刺得她睜開了眼。眼周傳來刺痛,她撫了撫,竟已腫起。
她緩緩起身,踱至鏡前,鏡中的雙目已經紅腫。微微側首,卻無意間看到窗子是緊閉的。她困惑起來,每晚她都會把窗子打開,為何今晨的窗子是關上的。
也許是陳媪見夜風冷冽替她關上了呢?她對自己這個猜測感到欣然,确信陳媪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默默關懷她。
一番簡單的梳洗打扮後,她走出内室,清晨的空氣中氤氲着一股清新的氣息,院中的一磚一木還是昨日的模樣。一切都有條不紊。
等等!那棵枯樹怎麼成了歪脖子?以往隻是樹身稍微有些歪斜,還不至于歪脖子。
“阿離,怎麼還不去暴室?”
陳媪也起了身,剛從東廂房走出,面上帶着剛睡醒的惺忪。
姜離回過神,答道。
“是。我這就去。”
她急急轉身,眼看就要推門離去,陳媪卻撥高了音量叫住了她。
“阿離,你眼睛怎麼回事?”
姜離一聽心裡緊了緊,把頭轉過去,慌忙道。
“被昨夜風凍紅的。”
“要不要搽些藥膏?”
“不用了……”
姜離低着頭将門推開,快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