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好哥兒回到家裡,正是蟬鳴喧嚣的夏日。姚氏望着許久未見的兒子,眼圈發紅,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高了許多,又瘦了許多!”好哥兒笑着向長輩請安,花老太太亦關切道:“可是國子監的飯菜不合口?”好哥兒笑着搖頭:“沒有沒有,國子監一切順意,姐夫也對我照顧有加,”說到此處,又向殷苈沅和餘氏額外行了個禮,“多承伯父伯母,還有大姐姐、大姐夫費心了。”末了轉向花老太太,摸了摸後腦勺:“是孫兒個子長得太快,所以顯得瘦了。”
殷苈沅見好哥兒說話很有分寸,比起在家時胡天胡地的樣子,大有長進,覺得送他入學國子監是個正确的決定,頗為欣慰。
花老太太叫他走近了,拉住他的手細細端詳,點了點頭道:“确實,細細看起來,面頰上還是有肉的!隻是你這眼下都是青影,可是又熬夜讀書了?”好哥兒眼皮一跳,笑道:“沒有的事,國子監作息都是有定時的,孫兒不曾熬夜,或許是趕路風塵仆仆,才顯得憔悴了。”
姚氏此時正招了侍奉好哥兒上學的幾個小厮進來問話,聞言接話道:“你祖母說得很是,可不要一味讀書,人情世故也是要緊的。得了閑兒,記得和你的同窗打打交道,别叫人覺得你木木呆呆的,是個書呆子。”
好哥兒笑着應承道:“母親說的話,兒子記下了,兒子同國子監的張、佟、汪、杜幾位同窗,頗有幾分交情。”
“真的?”姚氏聞言,連忙仔細打聽這張、佟等人是什麼出身。母子二人熙和地說着話,殷萓沅則接過了問小厮話的任務,招他們過去,問起好哥兒在學裡的大小事宜。
殷苈沅在一旁聽着,不由蹙緊了眉頭。他素來為人方正,最不愛長袖善舞的腔調,但姚氏偏偏與他相反,喜歡熱鬧,總愛往人堆裡鑽,說起話來油腔滑調,十句話裡總有七句是不盡不實的恭維之言。如今殷苈沅好不容易将好哥兒送去國子監,将他和這個不着調的生母隔離開來,姚氏卻還是見縫插針地拿自己那一套婦人之見去教導他,教得好好的孩子不苦心孤詣地研學,反倒跑去國子監交際。
餘氏在一旁見丈夫面露不悅,以他們多年夫妻的熟稔默契,自是不難猜測出他心中所想。雖說妻子從夫,但餘氏也不是那等以夫為天的愚昧婦人,她出身餘家,年少時受過良好的教養,家中親長從不因為她是女兒而輕視她,故而對于世故之論,亦有她自己的見解。在餘氏看來,諸事譬如天上月,自有盈虧,過滿過缺都不是最美的狀态。若過分老于世故,而忘卻立身之本,自然值得譴責;可若對于人情世故一竅不通,在同侪之間格格不入,也不是應有之義。
也正是在餘氏的教導下,松哥兒于治學之道上态度十分嚴謹,可入朝為庶吉士之後,也不是一味古闆、不近人情,與其他庶吉士之間相處得十分融洽。較之乃父殷苈沅的不近人情,倒是“雛鳳清于老鳳聲”了。
好哥兒拜見過祖母,又與伯父伯母寒暄過後,殷萓沅與姚氏便領着他回到了西府。一進物華堂的門,姚氏便迫不及待地将自己有意替他娶妻之事說了。殷萓沅在一旁聽得嘴角微抽,依照他的想頭,本想趕在姚氏同好哥兒說起之前,先與好哥兒密談一番,想着好哥兒回家之後,總有接風洗塵的時間。誰料姚氏如此心急,都不放兒子回房歇息,就同他說起了人生大事。
好哥兒聽姚氏說罷,眉頭一跳,驚得連連擺手,正欲推辭,又見母親滿面的熱切,一時又為難起來。
好哥兒其人,雖然有諸多不肖之處,但若說他“不孝”,絕對是欲加之罪。他也知道自從兩位姐姐選秀不成,母親就一直郁郁寡歡,做什麼都無精打采。如今難得有一件事能讓她打疊起精神來,實在是不忍拂逆母親為自己打算的一番好意。
可是于他自己,卻實在不想這樣早成親。他自入了國子監,也算是識得了許多同窗。國子監的監生出身各不相同,年齡也參差不齊,個中不乏像好哥兒這般志學之年的少年,卻也有許多已經娶妻生子的年長監生。
若論起成家之後的滋味,實在稱得上是甜酸苦辣,種種不一。好哥兒曾見識過夫妻之間情愛甚笃,每旬都要魚雁傳書,夏日單衫冬日棉襖,按季不落地寄來;也曾見過囊中羞澀的舉監,讀書讀得魔怔了,不論寒暑手不釋卷,妻子獨自勞作供養丈夫兒女,夫妻之間并無情愛,隻餘一絲沉重的拖累和一绺渺渺的希冀;也曾見過有的蔭監,家中分明有一房門當戶對的妻子,到了國子監卻如遊魚入海自由自在,流連于章台巷陌的莺莺燕燕……
在好哥兒看來,成親之後,夫妻終日相對,耳鬓厮磨,那才叫夫妻。若成親之後他依舊要離家求學,妻子不過是家裡一個冷冰冰的符号,反而多了萬重枷鎖纏身,不如沒有。因此他是不願這樣早就成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