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十五年春,因着去歲物阜民豐,風調雨順,又逢宮裡皇帝的寵妃姜氏有喜,皇帝龍心大悅,決心于萬壽節後前往靈山春狩,命一應勳戚扈從。又因太後娘娘偶動雅興,願意同去随喜,以全皇帝孝養敬奉之心,特下恩旨,許後宮衆妃偕行。一時間紫禁城裡人人歡聲雷動,皇宮中的一幹皇子公主更是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甯國公府身為外戚之中第一人,自也有份陪王伴駕。隻是甯國公殷苈沅素性孤介,不愛應酬交際,又是耕讀出身,對于狩獵之事也不感興趣,故而無意參與。崇文十五年又到了甯國公府四年一度的放人嫁娶的年份,餘氏忙于處理府中的人事,也無暇分身。正經的甯國公世子松哥兒有了官身,便也不再以勳貴的身份在外交遊。可巧姚氏對春狩渴慕已久,甯國公夫婦便順水推舟,求了太後恩典,将殷家的這個伴駕扈從的機會讓給了二房,由姚氏帶着一子一女參加。
姚氏本人實則對春狩未必有那樣大的興趣,從前娉姐兒、婷姐兒尚未出生時,殷萓沅與姚氏新婚燕爾,有一回大發興緻,帶着姚氏前往家中别莊狩獵。姚氏既不擅長騎馬,又不娴于打獵,覺得好生無趣,後來還被殷萓沅獵來的一隻血淋淋的野兔吓壞了。
她之所以渴望同去靈山,原是聽聞許多有爵位的貴人都要随行,個中定然不乏尚未婚配的王孫公子、名媛淑女。而姚氏膝下剛好有個婚事成愁的娉姐兒,好哥兒也正當年。春狩行獵,本就是打破男女之間藩籬的大好時機,少男少女們騎馬在林中并肩而行,一道尋覓獵物,合作捕獵,屆時誰還顧得上“男女七歲不同席”的規矩。若能借此讓一雙兒女認識幾位投緣的異性,有份偕行者自然都是門當戶對,簡直是天賜的緣分。
姚氏一面打着如意算盤,一面又有些惋惜,可惜崇文帝隻命勳戚同行,沒有吩咐文武百官扈從,否則來的人更多,可供挑選的女婿、兒媳人選也更多。不過若是文武百官也同行,那些嬌滴滴的宮中妃嫔們就要避嫌了;妃嫔一旦避嫌,身為後宮的領袖,太後娘娘雖然德高望重,不必避嫌,但她向來持重,隻怕也不肯同去了;而太後娘娘若是不去,自己身為太後的娘家親戚,想要拉大旗扯虎皮地與貴婦們交際,也就有些勉強了。
盤算來盤算去,現下的情況已經是最好的。姚氏便按下心中那一點淡淡的遺憾,打疊起精神,命家中繡娘細細裁剪了春裝和狩獵用的胡服,将一雙兒女打扮得如同王母座下的金童玉女,卯足了勁兒要叫他們在一幹貴族子弟之中脫穎而出。
轉眼到了春狩的日子,到得靈山,先是代表甯國公府拜谒了宮中的一幹貴人,接着忍受了一段冗長無趣的“狩獵開幕儀式”,然後才到了自由活動的時間。善于騎射的少年們早已拍馬奔入林中,不善于騎術或是對行獵并無興趣之人,則在附近的林子、溪水邊散步,也有年事已高的夫人或是體弱嬌怯的小娘子,耐不得長途跋涉,在紮營之地午睡小憩的。
姚氏本也不年輕了,再加上經年多思多慮,身子雖不算孱弱,卻也并不十分硬朗,半是坐車、半是步行地走了許多時候,早已受不了了。侍女才收拾好了帳篷,姚氏便立刻進去歪着,擺了手不叫一雙兒女在膝下服侍:“你們自管去玩,我這裡有雪山替我看着。”
娉姐兒與好哥兒便攜手出了帳篷,好哥兒向娉姐兒道:“好姐姐,你自家玩去,我要去尋我的同窗了。”國子監好幾個蔭監,與好哥兒境況相同,都是憑借家裡的恩蔭入學,春狩之時也在行列之中,好哥兒方才已經望見韓國公府的世子,此時便過去搭讪了。
娉姐兒卻覺得好生無趣。原是皇帝下令要春狩,雖然給勳戚們下了恩旨,可衆人何等知情識趣,自然知道過來不是來玩的,而是來作陪的。至于給何人作陪,答案也昭然若揭了——除了備受矚目的皇帝本人,幾位皇子公主也是重頭戲。畢竟皇帝膝下的一衆兒女,正是年少貪玩的年紀,豈能不見獵心喜?故而雖然正如姚氏所料,此地有許多未婚的少年少女,但多與永嘉公主等人年紀仿佛,比娉姐兒小了好些,又如何能夠成配?
想起出門之前姚氏的千叮萬囑,讓娉姐兒千萬不要過分矜持,大膽一些仔細相看,若有合眼緣的不妨主動搭話,再不濟也要告訴給姚氏知道,娉姐兒心中不由一陣煩悶。
想到此處,娉姐兒便有意避開了王孫公子們聚集的地方,打算尋一兩個小娘子說說話。可是那些與娉姐兒年紀仿佛的友伴,多半已經談婚論嫁,譬如寶慶公主,已經被黃氏拘在秦王府中繡嫁妝了。就連年紀仿佛的異性,多半也已經成家立業,把自己當個大人看,不願意參加這種陪小孩子的遊戲了,譬如松哥兒,有了官身,便不再如少年一般出來玩耍了。
娉姐兒不由覺得寂寞,又覺得自己答應姚氏同來春狩,本身就是個錯誤。自從選秀之事後,娉姐兒一向深居簡出,不愛出門交際,唯恐旁人捕風捉影抑或含沙射影。婷姐兒出嫁之後,還多了一重擔心,生怕旁人追問姐妹出嫁的次序緣何亂了序齒,太後娘娘緣何單給婷姐兒指婚而跳過她。如今整個靈山人頭攢動,面對這久違的熱鬧,娉姐兒心中竟陡然生出一絲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