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喬氏的陪伴之下,娉姐兒漸漸覺得暢快了許多,臉上也有了笑容,終于有閑心關懷起久别的故人:“妹妹入宮也有兩年了,一切可好?”
喬氏回憶起兩年來的所見所聞,不由百感交集,一時有些怔忪。娉姐兒雖然語氣平靜,可喬氏卻能捕捉到她話音中潛藏的小小羨慕。若此時站在娉姐兒面前的是兩年前那個初入宮闱、滿懷雄心壯志的少女喬沐錦,或許她心中會升騰起淡淡的得意——從前一起選秀的時候,誰不知道你殷家女兒仗着裙帶關系穩操勝券,而我平民出身無依無靠,隻能小心翼翼地讨好你,以換取一些情報和機會。如今時移世易,輪到你來讨好我,向我探問宮中的繁華了。
可今日站在此處的早已不是那個天真不谙世事,還帶着幾分輕狂嬌縱的少女,而是久居宮闱,見慣了拜高踩低、習慣了明槍暗箭的才人喬氏。
她垂下眼皮,神情有些晦暗:“不瞞姐姐說,妹妹過得并不好。”
喬氏并不是城府極深,藏得住話的人,雖然早年淑女白氏的兩巴掌教會了她謹言慎行,在宮中不敢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走一步路,但如今對着與她沒有競争、不會對她造成威脅的娉姐兒,忍不住想倒一倒苦水。
“剛入宮的時候皇上專寵淑女白氏和選侍章氏,對我們這些新入宮的秀女不過是略翻了幾次牌子,并未特别青睐。後來賢妃複寵,也沒我們什麼事。既無寵愛,隻能一步一步熬資曆,剛進宮的時候是個才人,熬了兩年,依舊是個才人罷了。”
“幾個一道入選的秀女之間,并無些許姐妹之情。陳氏最有福氣,一進宮門就得了嫔位,與我們這些随人捏扁揉圓的低等妃嫔是泾渭分明;唐氏與方氏同為婕妤,雖然無德無才,卻因為選秀時更合貴人的眼緣,位居我之上,素日裡焦不離孟,乃是一丘之貉;董氏與我同為才人,說得上幾句話,偏生住得不近。都道是深宮寂寞,我卻不知,寂寞如斯。”
“宮中明争暗鬥,腥風血雨,一會是聖慈皇太後莫名其妙地封門閉戶,一會是貴妃小産,一會是賢妃複寵。勾心鬥角何等殘酷,白淑女前一日還威風凜凜地呼我巴掌,一轉眼就橫死宮中,眼看她起高樓,眼看她宴賓客,眼看她樓塌了。妃嫔之間争鬥不休便罷了,連皇子公主之間都是暗流洶湧。大皇子與永嘉公主之間,一個普普通通的生辰,也要争個高低先後;連最與世無争的僖嫔膝下的甯安公主,都被心懷鬼胎之人推下了太湖石……”
“殷姐姐,這樣的日子,實在是無趣得很、可怕得很。我侍奉皇上,隻敢視他為君,不敢視他為夫。丈夫不是你的丈夫,因着無寵,也不敢指望能有個孩子。宮裡的女人,今日笑臉相迎姐妹相稱,明日就能在背後捅你刀子,連一個說句心裡話的人都沒有。有時候我想着,宮裡挺好,這樣富貴的生活,是從前的我想都不敢想的;可更多的時候,我卻十分後悔,想着早知今日,不如當初沒有中選,回到故鄉去,嫁個老實的丈夫,過着平凡的生活……”
自己求之不得的宮闱生活,竟是如此險惡和枯燥麼?娉姐兒望着喬氏泫然欲泣的臉,心情十分複雜,也不知該如何寬慰她,半晌方道:“從前跟随伯母、母親入宮的時候,也算是識得皇後,皇後娘娘還是極為和氣的罷?”
喬氏點頭道:“皇後娘娘确實很好,不僅和氣,還公允寬厚。也多虧有皇後娘娘執掌宮務,底下那些内侍、女官,雖然不乏勢利眼之人,卻不敢真的克扣我們這些無寵妃嫔的份例,所以雖然過得不開心,日子卻不算清苦。”
這兩年間,娉姐兒每每于困頓凄傷之際,一遍一遍地假設,要是自己入宮了就好了,就能走上一條嶄新的康莊大道,過上與眼前截然不同的生活。可如今從喬氏口中得知,自己假想的康莊大道并非芳草鮮美落英缤紛的桃花源,反倒是龍潭虎穴一般的險惡之境。囿于凡夫俗子的劣根性,她心中不禁有幾分竊喜。
很快,娉姐兒又為自己的竊喜感到羞愧,她怎麼能因為自己的好姐妹過得凄慘而幸災樂禍呢?
但不得不承認,兩年間如同大山一般沉沉壓在她心頭的豔羨與怨恨,在喬氏的平鋪直叙中漸漸輕盈,讓她終于得以暢快地呼吸,坦然地接受和擁抱眼下的生活。
真的沒必要美化自己未曾選擇的道路的,娉姐兒默默對自己說道。
喬氏倒完苦水,覺得輕松了許多,仿佛一個久在大海上漂泊之人,忽然抓住了娉姐兒這塊浮木,借着她的力量掙紮着擡起頭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臉上久違地現出幾分少女時期活潑靈動的神色。
此時她們已經遠離人群,沿着小溪走到了僻靜幽深的所在。喬氏便詢問娉姐兒:“不如我們往回走罷?”
一開始往僻靜處走,原是為了聽喬氏倒苦水,宮裡的秘辛醜聞,總不能讓旁人聽見。此時已經說完了,娉姐兒自然覺得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