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到自己漂浮在空中,看見了海邊的監察站。
正是寒冬的時候,難道是老劉的記憶?
老劉正在伏案看書,不時用鋼筆唰唰圈畫着句子,一排排報紙和雜志攤在地上,雜亂無章,隻看見什麼《海洋氣象學》《風暴潮預報》……
他不太講究,沒刮胡子,青黑的胡須蹭着發黃髒污的衣領,兩頰瘦得顴骨高凸,眉毛壓低眼睛,眼神裡透着偏執。
這樣一個人忽然站起來,興奮地躬身看向窗戶,洛無極也聽到了笃笃笃的聲音,跟着一起低頭——是合家福裡的小女孩。
肉肉臉,圓圓眼,八九歲的劉安然一見到老劉就嘿嘿笑起來,對着玻璃哈了口氣,小短手畫出兩個笑哈哈的小人,大大的愛心把小人罩起來,在底下寫着「安然和爸爸~」。
老劉寵溺地看着她畫完,才把窗戶推開,心疼地攏住她的手輕輕揉搓,對着手吹氣道:“冷不冷,怎麼又來了?”
劉安然眨巴眼笑道:“來接爸爸下班!”
老劉笑得眼睛眯開了花。
畫面忽然水波一樣蕩漾開,洛無極一眯眼睛,就見小雪紛紛,差不多傍晚時分,這應該是另一段記憶。
熟悉的拳頭笃笃笃敲着玻璃窗,劉安然揚眉道:“爸,又坐牢呢?”
“什麼話,你爸我是英雄!”老劉剛放下筆,長高了不少的劉安然就自己推開窗戶,翻了進來。
她踩着書桌往下跳,老劉也不攔着,笑眯眯看着她把書桌弄得一團亂。
劉安然一落地就哈氣個不停,她從懷裡飛快地捧出一個烤紅薯,燙得左右手輪換着拿,老劉連忙接過來,也燙得直喊:“呼呼呼!”
“哈哈哈!”劉安然不客氣地大笑,往椅子上一靠,晃着手喊:“大過節的,大家都去看燈了,你守在這都沒人喊你!”
老劉拉過椅子同她面對面坐着,對着紅薯吹氣說:“這不是我的安寶來了嗎?”
“切。”劉安然一翹嘴角笑說:“我走啦,我要去看燈。”
老劉慈目笑問:“冷不冷,等爸爸閑了就給你織帽子。”
“哦。”劉安然别扭地偷笑。
記憶又抖動了起來。
四周風雲變幻,冬天結的冰棱子被春枝抽芽取代,暖春時分,海鷗在海岸邊追逐嬉戲。
劉安然長大了,她戴着彩虹針織帽,正在海邊寫生,她拿起筆标線,标得正是老劉所在的監察站。
又高又險的監察站,她小時候爬得累夠嗆,現在輕松就能上去,卻去得不勤快了。
海邊有不少要上船出海的人,幾個同齡人一看見她就吹着口哨揮手,劉安然不理睬他們,他們癞皮狗一樣非朝她走過來。
一個高壯的男孩,皮膚曬得黑黝黝的,不懷好意道:“喲,劉安然畫她老爸呢!”
壯男孩朝旁邊擠眼睛,同伴搭腔道:“哇靠,大藝術家啊,和你老爸一樣!”
劉安然放下筆,瞪着他們不說話。
壯男捋了下頭發說:“現在大家都忙着出海呢,膽子越大賺得越多,你爸呢?膽小鬼,就是不肯出海才死守那個破站,出賣自由當什麼監察員,笑死人了。”
幾個男生一起大笑起來。
劉安然二話不說,對準壯男的下巴一拳揮過去,壯男被她打得發懵,剛要還手——劉安然就跳到後面,高舉起石頭:“呸!我爸是英雄,你們懂個屁。”
壯男臉紅一塊青一塊,同伴憋不住笑,被他狠瞪一眼。他捏着拳頭罵:“英你爸的雄!”
石頭一道流星似的飛過去,同伴驚呼連連,那石頭剛巧砸中了壯男的頭,瞬間皮開肉綻,血色翻湧。
不遠處人群鼎沸,不少人吵吵嚷嚷往這邊趕。
劉安然神情倔得像個狼崽子,她鼓起腮幫子惡狠狠看了一圈人,轉身就跑。
監察站,老劉還在老位置,桌上的書籍更多更高,還多了許多新設備,此時他正在搗鼓一個廣播發射機。
他身形有些不穩,帶着酒氣暈暈的。
可窗戶上一晃人影,老劉就眼睛一亮道:“安寶來啦!”
老劉興沖沖推開窗戶,就看見戴着彩虹帽,兩頰紅撲撲的劉安然圓睜着眼睛瞪着他。
“這是?”老劉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
劉安然大吼道:“你以為我不知道,我什麼都知道,自從我媽出海沒回來,你就害怕海,怕到躲在這裡這麼多年!”
老劉愣了一下,揮起手臂急道:“胡、胡說八道!我這是犧牲小我成全大家,現在是什麼事都沒有,那萬一哪天出事了,我就是唯一一個哨崗!全鎮獨無僅有的眼睛!”
劉安然飙出眼淚喊道:“你不是英雄,懦夫!你要做眼睛就做一輩子吧!”
她一抹眼淚,委屈的聲線摻雜了怨氣道:“所有人都笑話你……你不出海我去!”
“劉安然!”老劉慌慌張張拽她。
劉安然瞪住他,“有本事你從窗戶裡出來!把這破站砸了我就不走!”
老劉又怔住了,就這麼一愣神的功夫,劉安然用力掙脫他。
待老劉翻過窗,氣喘籲籲再去追時,就看見離岸的X03号船收起了船索。就差那麼一會,他就被攔住了。
一個身材闊展的男人攔住他,嬉笑道:“劉無恙,你還敢擅離職守!”
老劉隻好一邊搖頭說:“不不,鎮長饒過我吧。”一邊視線越過他,高喊着劉安然的名字。
擋在前面的鎮長抱住他的肩膀,親密地摟住他往回走,笑容滿面地說:“好了好了,愁眉苦臉像什麼樣子?昨晚我去找你喝酒,你不是很開心?小孩子嘛,貪玩,玩夠了就好了,走,咱們再喝幾杯啊。”
老劉神色掙紮幾下,鎮長未達眼底的笑意就更陰沉了。
須臾,老劉低聲下氣地說:“我擔心她,我昨晚喝醉了,還沒來得及預測海上情況。”
“哎呀,你看遠處晴空萬裡,這麼個好日子有什麼問題?”
“書上說晴天也可能有風暴!”
鎮長嗤笑道:“你真是被出海吓破膽了,難怪安然看不起你。”
“我沒有!”
“那跟我回去喝酒咯。”
“……好。”
眼前的一幕慢慢旋轉,消失。
洛無極看了這麼久,覺得有點不對勁。
這個漩渦由淚水合起來,将她徹底淹沒,這些情緒洶湧澎湃,一幕幕閃過的記憶緊緊吸着她,好像每一滴淚水都想要溺斃她。
病房裡,微亂的卷發半遮半掩着一雙黑沉沉的眼睛,妙法心的視線就這麼盯着洛無極。他本在側躺,忽然一個翻身,下床徑直奔向洛無極。
床頭燈照着洛無極漲紅的臉,她瞳孔失焦,微張着嘴,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音。
“缺氧?不,喉嚨有異響,應該是溺水!”妙法心雙眸一暗,一把掀開被子,雙手交疊,掌根用力,迅速進行胸外按壓。
雖然這個結論很離譜,但洛無極平躺在溫軟的床褥上,随着按壓,口中竟真的源源不斷地吐出水來,但并沒有好轉,這憑空而來的水根本吐不幹淨。
見狀,妙法心撥通護士站,聲音有些發緊道:“快送氧氣瓶來!”又急急補了一句:“隐蔽些!家屬也不能通知。”
這水來得蹊跷,妙法心直起身,微卷的黑發下微斂雙眼,漆黑的雙瞳若有所思,他起身移開挂牆上的心理小知識畫報,露出了閃爍着紅點的攝像頭。
妙法心對着攝像頭擔心道:“老師。”
攝像頭的另一端,在批注一堆論文資料的任主任擡起頭,明明頂着烏青的眼圈,一雙眼卻神采奕奕。尤其在聽了妙法心簡短說完詳情後,她眼裡更有一閃而過的興奮。
她夾起那張鎏金卡片——三眼烏鴉那第三隻眼較之前,又閉合了一點,看上去又無情又憐憫。
任主任用手指摩挲着那隻眼睛的輪廓,面上浮現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癡迷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