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捕頭?”鐘問策喚了一聲,但是衛帏沒有答話,埋頭就往更裡面走去。
鐘問策隻好跟上,又穿過幾個門廊,一直走到内院空曠處,所見之處草木凋敝,毫無生氣。
“衛都尉?”鐘問策又喚了一聲。
衛帏終于停下了腳步,轉過身看着鐘問策,“長公子,就到這裡吧。”他的聲音低沉,眸色晦暗,面容中有種熟悉的痛苦之色。
“這裡?衛都尉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停手吧,不要再查了,否則将有性命之憂。”
“你知道的,哪怕是一個陌生人遭遇如此橫禍我也不可能袖手旁觀,更何況石小柳是我的朋友。”
“不,我說的不是石小柳,我說的是天乩弩。不要再查下去了,你鬥不過他們的。”
鐘問策并不意外衛帏知道關于天乩弩的事情,甚至他有種直覺,今夜衛帏會幫忙解開困擾他很多年的猜疑。
“所以你把我單獨叫出來就是為了勸我停手的麼?還是說你知道了些什麼想來提醒我?”
衛帏并沒有馬上回答,他轉開頭,慢悠悠地掃視了一圈周圍,才開口道:“這裡是我家舊宅,是我出生長大的地方,我跟小弟在這裡度過了最快樂的時光。你知道的,我家本就是軍戶籍,到了年齡就要入伍。我很幸運,跟着的是大将軍,而我小弟就......他被分配到了邊關。”
“你是不是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我家會變成這幅樣子?因為我小弟不是死在戰場上的。他那時才剛滿十八歲,受不了戍邊的辛苦,且他的上官總是欺負新人,所以他就偷逃出走了。後來他被抓回去接受軍法處置,而那個狗上官用了重刑竟是将他活活打死。”說到這裡衛帏,眼中似有淚光。
鐘問策輕輕一歎。
衛帏繼續說道:“我父母聽說小弟身亡的消息,雙雙病倒後就那麼去了,我甚至沒有來得及見他們最後一面。幸得大将軍仁厚,準許我回家處理後事,此等恩情,我一輩子都不會忘。”
戍邊将士若是逃跑被抓後會受到三十軍棍的處罰,在面上黥字,并且還會牽連三族。鐘問策記得那個時候正是夏末初秋,濱海地區多飓風暴雨,大軍正在修整中,并計劃在入冬前一鼓作氣擊潰敵軍主力部隊。而衛都尉離開軍營後就沒有再回來,聽說他被調任到了皇城的府衙。
既然衛帏如今安然無恙,甚至平步青雲一路坐到金刀捕頭的位置,肯定是有人暗中伸出了援手,隻不過這其中的代價一定不小。
“既然你說我父親對你有恩,那為何你又要将我的行蹤透露給他們呢?當年你離開軍營入了衙門也是他們安排的是嗎?你為了衛家的名聲和自己的前途甘願為虎作伥,是這樣嗎?”
“你怎麼……”
“是的,我已經猜到了。我第一次遇到屑金樓的伏擊是在調查紅蓮浥露霜前往缇香山莊的途中。關于缇香山莊的消息,除了身邊的人,我就隻告訴了你。但我當時并沒有懷疑你。第二次,我從相思山莊返回揚州的途中,不僅遭人陷害,還遇到了屑金樓的殺手危月燕。而第三次,就是我在辰勾城追蹤女子失蹤案時遇到船隻爆炸。除了第一件事是你直接找到我,後面兩件事情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我都有跟當地的府衙和捕快接觸過。而你,金刀捕頭,府衙的關系網裡估計有很多你的眼線吧。”
“既然這樣,你為何還會獨自跟我前來,你不怕我害你麼?”
“你不會。況且他們暫時也不想讓我死吧,畢竟鐘離詢要是橫死異鄉了,估計會很多人去找他們的麻煩。而且從之前幾次遇襲就可以看出來了,他們隻是想警告我,讓我受傷受困、知難而退、不能再繼續調查而已。今日你來找我,肯定是知道了他們又要對我下手,特意來提醒我的吧。”
“是。你說的都對。昨日在這裡遇到你,聽你說屑金樓已經解散,我就知道他們會有下一步動作。而恰巧石小柳失蹤,我想肯定也是他們動的手。”衛帏深深吐出一口氣,走到他面前,“長公子,我時常感念當年在大将軍麾下的日子,可我現在是上山容易下山難,已然身不由己。看在往日同袍同澤的份上,我能做的唯有提醒你一句,不要再查下去了。”
“那你能不能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你問吧。”
“當年乘凰鎮的假情報,是不是他們搞的鬼?”
“你!你連這個都……”衛帏大驚。
“是的。這麼多年了我一直放不下。行軍打仗期間偶爾也會有信息不準的情況,但是那次不一樣,巧合太多了。”鐘問策緊緊地閉上了眼睛,自己猜到和得到别人的證實,感受是完全不一樣的。有一種很沉重的東西落了地,同時拉扯并撕裂着他的身體。
乘凰鎮的那個假情報令先鋒營遭到敵軍的伏擊,幾乎全部覆滅。他的朋友、同袍,一個個在他面前死去。那次慘敗也讓他心生怨恨、杯弓蛇影、一蹶不振,直至父親去世前,他都沒敢再披上那身銀甲。
然而,當鐘問策再睜開眼睛時又恢複了平靜的面容,似乎剛剛的淚意隻是月亮從雲層探出後劃過他眼眸的短短一道光。
衛帏眉頭緊皺,“我聽說了你在乘凰鎮遭遇敵軍圍殲,而那個時候正是黨争最緊張的階段,幾方力量對于作戰方案有過争論,甚至還有人提出沒有必要完全摧毀他們的大部隊,隻要趕出應泉、震懾住對方即可,也能省下很多軍費為來年所用,但大将軍的态度卻很堅決。”
“所以說,遠在皇城裡整天隻知驕奢淫逸、爾虞我詐的那些人,為了在朝中争權奪勢、結黨營私,就罔顧應泉地區常年受到賊寇侵犯、燒殺搶掠、民不聊生的慘狀,甚至還出賣軍情、勾結外賊,不惜用數千将士的性命作為籌碼來彰顯自己有主宰生死之能,從而逼我父親就範為他們所用?呵,他們也配!”父親說過,他可以為國家而死,為百姓而死,但是絕不會成為黨争之人手中的武器。
然而,天高皇帝遠,等先鋒營慘敗的消息傳回朝堂上時,大家就會說是定海大将軍剛愎自用、不聽調遣、一意孤行才導緻的戰敗。更甚者可以将他說成是妄自尊大,有功高震主之嫌。
“長公子,聽我句勸,你就别再查了。如今塵埃落定,他們已是手握大權,根系龐雜超出你的想象,你是鬥不過他們的。既然你已經遠離了朝堂,不如就在這江南好好修身養息吧。隻要你停手,他們也不會再把你怎麼樣了。”
“我知道了。多謝。”
衛帏聽到他這麼說,就知道自己沒有勸說成功。也罷,反正他也不想再為那些人做事了。時過境遷,親近之人皆已去世,如今他孑然一身什麼也不怕了。家族榮譽、個人前途、甚至金錢财富都無法彌補他心中的遺憾。他又何嘗不是一個可憐的幸存者呢?
風流雲過,庭院沉默,哀鳴無聲。
衛帏率先開口道:“我去找你的時候看到幾個人匆匆出門,是不是收到了什麼消息?”
“對,又收到一封歹徒的信函,說他們已經驗過贖金,确認無誤,把藏匿石小柳的真正位置告訴我們。洄溯閣的人已經趕過去了。”
“我打聽到一些事,他們應該是想引誘你過去。趁着還有時間,你趕快再召集些人手吧。”
鐘問策聽懂了,衛帏已有“下山”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