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難得的假期最終還是沒能平平靜靜地走到盡頭,因為沒有假期的前線人員發來了最新情報,敵方似乎有些異常的活動,讓上頭最終決定趁着夜色提前展開行動。
今夜沒有下雪。萬裡無雲,可以清楚地看見夜幕上閃爍的星星,是一個冬日裡難得的好天氣。這樣的天氣适合伏擊,也适合結束一切。
接近淩晨的時候,谷川春見穿上了厚重的防彈戰術衣,他檢查着身上的設備,發現自己的手指在輕微地顫抖——顫抖的原因很簡單:降谷零早他大約3個小時左右便先一步進入了組織,而谷川春見清楚地知道,身為卧底搜查官的公安先生身上的任務比在場的任何一名警官都要更加重要、也更加危險。
他呼出一口白色的霧氣。
他想,要是這個聖誕節能夠下雪就好了。如果雪下得夠大,或許上面就不會選擇在這樣的一個雪天裡選擇提前行動,又或許,他和降谷零會終于有一個能夠短暫休息的片刻,能夠不去考慮未來,不去考慮那些有關于生與死的話題,隻是短暫地度過一個快樂的聖誕節。
可惜老天似乎總是在和他作對。
「确認方位,所有人準備行動。」耳麥裡傳來指令。
「明白。」他輕聲回應。
谷川春見正站在一棟高樓的陰影下。冬夜淩晨的空氣刺骨而冰涼,讓他每一口呼吸都不得不咽下一口摻雜着冰渣子的寒意,但他沒有動,他知道今晚的行動非比尋常——為什麼會有異動?對方的防禦是否會比他們預期的更加嚴密?他幾乎是無法控制地想着,那些……那些率先潛入的卧底呢?他們會不會出事?
他也會和他們一樣,踏上那個滿是故人的月台嗎?
這是一個陷阱還是一次機會,沒人能告訴他,而他們别無選擇,隻能賭上自己的性命。
「注意敵方火力,别像個愣頭青一樣不要命地往前沖——實在不行讓那群FBI頂前面——以及,不要浪費子彈。」領隊的聲音透過耳麥傳來,帶着一點善意的調笑,「谷川,說你呢。」
「……明白。」
「啧。」
領隊似乎是又低聲說了什麼,但是他沒注意聽,他的聲音随着那些海妖的歌聲化作了這場雪夜裡無形的雪花,密密麻麻地落在了那個寒冬幹涸的土地上。
「所有人就位。」
谷川春見深吸了一口氣。
「行動開始。」
*
他們讨論過關于殉職的話題。
他、和他們一起。在他們還在警校時期的時候,也曾和所有還未任職的警校生一樣聽聞過這個詞彙,那個時候的男人們總覺得這是一個離他們很遙遠的詞彙,但無可避免的,他們也曾在天台抽煙的時候讨論過這個問題。
這個有關于「死亡」的話題。
如果有一天我殉職了,你會怎麼樣?
會難過嗎?會痛苦嗎?會給我報仇嗎?
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似乎總是過分潇灑,連談論這種比較沉重的事物都顯得輕飄飄的,谷川春見至今還記得萩原研二在缭繞的煙霧之間大笑着靠在松田陣平的肩頭,說:「一定要給我報仇啊。」
松田陣平做到了。
現在想想,那個時候諸伏景光是怎麼說的?他好像什麼都沒有說,好學生被他們帶着又抽了一根煙,這次可不是MEVIUS這種适合新手的牌子了,可憐的男人被一口煙悶在了嗓子眼裡,正嗆得咳出了眼淚,壓根沒空參與這個話題。
降谷零倒是習慣的很快,已經會從松田陣平的兜裡偷打火機了。
而他們的班長靠在欄杆上,硬朗的男人一邊叼着煙,一邊含糊不清地大笑着說道:「别的不說,如果你們幾個殉職了,谷川這家夥肯定會難過的。」
有人在背景音裡加了一句:「說不定還會哭哦~」
他條件反射地反駁道:「放屁!我才不會!」
過于輕率。
「絕對、不會!」
過于強硬。
但沒錯。谷川春見想。
他不會難過。不會站在墓碑前悼念。他不會像個傻子一樣沖進人群,不會大聲咒罵命運,不會歇斯底裡的崩潰,不會。他不會流淚。他不會為了這幾個擅自抛下他的混蛋們難過一分一秒,他隻會把一切都交給自己。
然後選擇與神明定下賭約,再讓一隻時間的蠕蟲帶着他回到過去。
他絕對不會難過。
「我的話,如果……」降谷零不知道想到了什麼,他頓了頓,在吞吐的雲霧之間淡淡地笑着,「如果有一天我殉職了的話,希望我的同伴們能夠為了我們共同的目标繼續燦爛的活下去吧。」
「……能說出這麼激勵人心的話語,不愧是你啊,金毛混蛋。」
「……讨打嗎,卷毛混蛋?」
「小諸伏,有沒有覺得小陣平有時候像是那種會追着人叨的大鵝?」
「噗——咳!咳咳咳——」
「……萩·原·研·二!!」
「——嗚哇!對不起!!」
亂七八糟的混戰中,有人問他。
「你呢,谷川?如果有一天——」
不,不會有那一天的。
破風聲、腳步聲、槍聲在黑夜中交織,短促而緻命。他如同幽靈一般在黑暗中迅速沖向目标,所有一切都化作了殺戮中的一道雜音,紅的藍的白色的光在搖晃的聖歌中飄散,有溫熱的液體伴随着血肉撕裂的聲音噴射而出,像是人魚在海中落下的一滴眼淚。
他記不清他殺了多少人,他隻記得自己機械地奔跑、瞄準、開槍、換夾。
耳麥中不斷地傳來報告聲。
“左側狙擊手解決。”
“三号點就位。”
“十點鐘兩名突擊手解決。”
……
這個沒有下雪的聖誕夜被另一種顔色覆蓋了。
一切都很順利,順利到谷川春見都有些不太敢相信,因為按理來說——按照他波瀾壯闊的人生和黑到見底的運氣值來說,這麼順利就像是看到了上帝與撒坦手拉着手跳舞,一邊跳還一邊高歌着和平萬歲一般滑稽。
直到一枚小小的炸彈綻放在夜空裡。
“嘭——!!”
突如其來的劇烈爆炸打破了所有人的計劃。離谷川春見不遠處的建築物毫無預兆地燃起了火光,巨大的沖擊波直接将男人摔了出去,無數塵土和建築碎片在空氣中彌漫着,向黑夜裡撒了一把灰色的雪。
啊。他後知後覺地想,這才對。
「——谷川春見!撤退!」有人在耳麥裡急切地呼喊着。
……撤退?開什麼玩笑。
滿臉是血的男人狼狽地從坍塌的廢墟裡爬出,他目光灼灼地死死盯着爆炸的中心地帶,很顯然已經下定了決心。
有人在他的耳畔喃喃。
你會死的,谷川春見。
那火光刺眼,無數噴薄而出的灰燼如雪一般布滿了天際,不知名的歌謠旋轉在半空中,像是烏鴉般陰魂不散。那深海的人魚歌唱着,它唱啊、唱啊,那不因存在世間的污穢之物高聲歌唱着,吐出了幾顆粘稠的泡沫,它醉醺醺地帶着腥甜的氣味,輕盈地像是女人豐腴白皙的臂彎。
它說:「你會死的,谷川春見。」
——不,不會。
他抓住了什麼,在火光裡如白晝般劃過一道鋒利的日光,他看見四濺的暗綠色液體,有人在顫動着的大地中抓住他的手腕,那個金發的男人看上去也狼狽不堪,他朝他大聲吼着什麼,似乎是想讓他按照計劃撤退。
「你會死的!谷川春見!」
——不,不會有那一天的。
他輕笑了一聲,手中的刀猛地往下一揮!
不會有那一天的。
因為谷川春見是不死的怪物。
*
“砰——!”
“好!!不愧是奧康内爾先生親自送上的挑戰者!”
一顆不屬于人類的圓球蹦蹦跳跳地滾落在地面上,暗綠色的血液陳舊地流動着,在過于明亮的射燈下閃爍着如同油漆般的色彩。
“女士們先生們!看啊!我們的玫瑰小姐斬下了一枚「人魚」的頭顱……這可是從未發生過的事情!哈!美妙,太美妙了!”主持人激動地幾乎将半個身子探出了台外,“她還能給我們帶來什麼樣的驚喜?她能夠斬下另外兩條魚的腦袋嗎?”
貪婪而不知羞恥的人類咆哮着:“來吧各位!請下注吧——讓我看看,究竟是可憐的玫瑰被撕成碎片,還是她能夠在變成苗床之前獲得自由?”
谷川春見沒有理會主持人聒噪的評價。他面無表情地抖掉刀鋒上粘稠的液體,目光緊緊鎖定在剩下的兩隻怪物身上。
來自于同伴的鮮血很顯然刺激了這些魚頭泡餅,其中一隻渾身的鱗片都全部炸開,一些惡心的粘液因此被甩得四散開來,甚至甩到了另一隻深潛者的臉上——不過無所謂,怪物又沒有潔癖——來自于深海的不祥之物張開它那算是嘴部的位置,露出了内裡鋒利的尖牙。
它朝着獵物猛地撲了上去!
它的速度很快。它興奮了。它腐爛的眼珠抽搐着顫抖,那些尖銳的、帶鱗的高脊伸得直直的,它如同一道閃電一般朝着場地上唯一的暖色沖了過去,直奔玫瑰小姐的面門。人類的力量與怪物根本無法相比,普通人類通常會在這種速度和力量下被壓制得死死的,然後變成一灘碎肉。
就和之前被當做食物喂給了籠子裡的深潛者的那個女人一樣。
當然,人類并不是沒有絲毫抵抗的能力。如果你身手很好,手裡又恰好有火器的話,你會發現這些玩意也并不是有多難斬殺的非人生物——前提是,你手裡得有火器。而如果你運氣非·常·不·好,在與一隻深潛者搏鬥的時候手裡又隻有一把武士刀……well,我的朋友,那或許你隻能祈禱骰子女神的垂憐了。
“刷!”
冰冷的長刀如同雪夜裡的一道寒風,尖銳的刀鋒在空中劃出一道淩厲的弧線,狠狠地斬向深潛者的腹部。刀刃深深刺入了深潛者的鱗片,帶出一片暗綠色的粘稠液體,那些液體不像是正常血液一般噴射而出,反而像是膠狀液般一股一股地從創口出流出,散發着令人作嘔的腐爛氣味。
深潛者發出了一聲凄厲的嘶吼,它哭喊着、它咆哮着,無形的音波回蕩在鬥獸場中,主持人手中的麥克風在音波中發出一道高聲尖叫,幾乎是所有人類都不由自主地悶哼了一聲,然後捂住自己慘遭迫害的耳朵。
離深潛者最近的谷川春見受到的影響最大。
即使是身經百戰的調查員,在這種近距離的沖擊下也被迫停頓了那麼一秒,而怪物其實也隻是需要這一秒而已,因為它的基因本能在告訴他,人類——無論是多麼勇敢的人類,都隻是人類而已,而隻要是人類,再堅硬的骨頭也抵抗不了深潛者的尖牙。
但谷川春見不是純粹的人類。
鮮紅的血液噴濺而出,然而那抹紅色的身影沒有停下。他熟練地一個翻滾躲開深潛者想要撕裂他的另一隻手臂,随即一躍而起,從背後一把扣住對方的鼻口。令人熟悉的死魚味充斥在他的鼻腔裡,那三排細小的、如同鲨魚般的牙齒在瞬間就刺穿了人類的手掌,而不會死亡的人類在鮮血與尖叫聲中蠻橫地将武士刀抵在了對方的下颚處,毫不猶豫地将兵器捅了進去。
銳利的刀鋒從魚頭與人身相連接的那塊軟肉處貫穿了進去,它穿透了那些不屬于這個世界的肌肉組織與骨骼,帶着一顆渾濁腐爛的眼球從眼眶處撕裂而出,又撕裂而入,幾乎是在瞬秒之間将那把沾滿了污穢的長刀抽出,将武士刀猛地一旋,然後徹底割裂了對方的喉嚨。
如油漆般粘稠的暗綠色液體滴落在肮髒的地面上。
一滴、兩滴。三滴、四滴。然後“嘭”地一聲,是一顆被斬斷的頭顱。
巨大的身體轟然倒地。
從谷川春見斬下第一隻深潛者的頭顱開始,到第二隻,有超過一分鐘嗎?降谷零不知道。也沒有人在乎這個,觀衆席上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他們欣喜而狂熱地看着剛剛戰勝兩隻怪物的人類被第三隻深潛者猛地擊飛了出去,落在地上的那朵紅玫瑰來不及站起來,被速度極快的怪物扯住了後頸,然後撕下來一片血肉。
降谷零覺得他快要不能呼吸了。
虛無缥缈的歌謠無孔不入,如同空氣中的水份一般看不見、摸不着、卻又厚重地讓人感到窒息。死去的海妖睜着那雙非人的眼瞳,來自深海的詛咒與人類的呼喊熱烈地糾纏不清,帶了一層又一層強烈的幻境。
「——Zero。」
那聲音又出現了。劇烈的頭痛如海浪般翻滾着,降谷零渾身都快被冷汗浸透,眼前的畫面不可避免地出現重影,幾乎是硬撐着臉上最後的一絲面具。
眼前的一切開始變形開裂,它們像是萬花筒裡面破碎的玻璃,在人魚的歌聲之中變成了奇怪的粘稠物質。像是腐爛的面條,又像是蠕動的大腸,那些柔軟的肢體随着液體翻滾着,它們在粘稠的氣味、凹凸不平的平面、和人們猙獰而扭曲面孔中歡呼着——是誰在厮殺着?是誰舉起了手中的鐮刀,又是誰在飛揚的濁液裡撕開蒼白的血肉?
恍惚之中,他看見那抹灼熱的紅色朝着他舉起了刀。
“——!!”
降谷零猛然回神。
突然之間,一切都褪去了。無論是逐漸變得強烈的幻覺、混沌的歌聲、高昂的歡呼,全部都消失了。卧底先生的頭腦清醒地仿佛被灌了一瓶風油精,不但精神,還透心涼——因為剛剛還在下面手刃美人魚的殺魚專家不知道什麼時候竄了上來,正拿着他那把在大潤發殺了十年魚的刀,将緊挨着他的奧康内爾的腦袋像是劈西瓜一刀劈成了兩半。
零星血滴飛濺到了他身上,降谷零沉默了兩秒,伸手擦掉了臉頰邊的血珠。
“事先聲明,我不會幫你善後的。”他的語氣聽不出喜怒,但降谷零很清楚自己的身體還沒從剛剛那個可以稱作是【幻覺】的影響中脫離出來,最明顯的就是他剛剛擦臉的手還在輕微顫抖——鬼知道那究竟是什麼,但是他現在沒有時間、也不想去思考這個。
金發男人若無其事地甩了甩手,朝着眼前的大麻煩挑眉道:“我知道你想殺他很久了,但我以為你還記得我們的任務是将奧康内爾帶回,而不是把他從中間劈開。想好怎麼和琴酒解釋了嗎?”
“沒必要解釋,這艘船要沉了。”
大麻煩語出驚人,主打一個吓不死人就往死裡吓,首當其沖的就是他可憐的臨時搭檔兼上輩子的同期。
“?”
降谷零差點沒維持住臉上的面具,他本來想說你怎麼知道船要沉了,但可惜谷川春見堪稱殺人狂魔的舉動沒給他問問題的時間,男人幹淨利索地将刀從任務目标的腦花裡抽出,将那半個頭顱從高高的看台上推入鬥獸場内。
可憐的奧康内爾。他失去了身體的半個腦袋甩着不知道是血還是什麼其他東西的渾濁液體像是破爛一般重重地摔落在地面上,磕掉了僅剩的另一隻眼珠。
波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