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川春見第一次殺人的時候是一個聖誕節。
哦不,不是指普通的殺人。是指清理某個倒黴的、被污染而堕落成怪物的人類。
雪下得很大,為了清除遺留的殘迹,他不得不在大雪天裡給整個小洋房都潑上一層厚厚的汽油,然後再把它點燃。火光晃眼,幾乎整個洋房都被火焰吞噬了,男人在煙霧中踉跄而出,狼狽地扶着路邊的樹,依舊能夠感受烈火所帶來的炙熱。
赤發的魔女站在潔白的雪地上對着他笑。
「我是那十字架和鐵釘。」
她雙手攤開在半空中,像是有一本書置于她的手上。
「我是那毒芹。」
「我是那謊言。」
「我是那地獄。」
他在劇烈的咳嗽中幹嘔了一聲:「你他媽能閉嘴嗎?」
「真粗魯。」她“啪”地一聲合掌,就像是關上了一本書一般,「我可是看在你現在難受至極才大發善心念書給你聽,居然讓我閉嘴,真是讓人傷心。」
男人仗着對方眼瞎毫不遮掩地翻了個白眼。
「我看得到哦?」
「啧。」
他順着重力蹲了下來,靠在那顆快被雪壓斷的樹上。他把手伸進褲兜裡,想摸出一支煙來,結果伸進去才想起來那包煙之前就抽完了,于是隻能蔫巴巴地看着眼前的大火發呆。
魔女蹦蹦跳跳地走過來,硬是要坐在他的身邊。
「第一次殺人的感覺怎麼樣?」
「哈?這不是我第一次殺人。」
「我知道。」她嬉笑着問,「我是說第一次殺死【無辜】的人,感覺怎麼樣?」
谷川春見沒有說話,他知道魔女隻不過是在用語言戲弄他而已。事實上他什麼感覺都沒有,殺死一個無辜的人和捏死一隻螞蟻一樣容易,殺死一個無辜的人和殺死一個罪犯沒有什麼區别,同樣讓他毫無感覺。
但正是這份無感,讓他覺得惡心。
胃裡翻滾着的愧疚和痛苦不肯停歇,男人沒忍住扭過頭又幹嘔了一聲。
「可憐的小春。」魔女憐憫道,「需要我安慰一下你嗎?」
谷川春見連一個滾字都懶得給她。
他狼狽地擦了擦臉,在隐隐約約傳來的警笛聲中跌跌撞撞地逃離了這片區域,逃離這個燃燒着的洋房,逃離這個世界。
無數陰影纏繞着他,冷風帶着刺骨的冰尖束縛着他,鵝白的大雪密密麻麻地朝他鋪天蓋地着襲來,它們如針般刺破他的皮膚,将那頭僞裝成人類的野獸從皮囊裡強行扯出,讓它再也無法掩蓋住自己原本的樣貌,讓它清醒地知道——
它再也不配被稱作為人類。
……
「——孩子?」
谷川春見猛地往後退了一步。
他在冷汗中擡起眼,看見眼前的人之後愣了一下,然後不由自主地又後退了一步。
「……抱歉,是我吓到你了嗎?」
身穿着紅色棉襖的老婦人臉上浮現了不好意思的表情:「哦抱歉,我的男孩,我隻是看你在這邊已經蹲了很久了,怕你是不是凍壞了——要知道這個冬天實在是太冷了,而你穿的看上去實在太單薄。」
她頓了頓:「你要來我家喝點奶油湯嗎?」然後或許是怕對方以為自己是壞人,老婦人緊接着解釋道,「今天是聖誕節,我女兒帶着她的丈夫和孩子們來看我,所以我一大早就開始做飯,煮了一鍋玉米奶油湯,老天,那可費了我老大的勁了……我是說,我覺得你應該得到一碗奶油湯。」
她看着他歎了一口氣:「所有人都應該得到一碗奶油湯,最起碼在聖誕節是這樣的。」
風雪之中,魔女站在遙遠的樹端上靜靜地看着他。
他應該拒絕這位老婦人的好意。谷川春見想。
可他最後還是跟着她回去了。
這是一個傳統的美式家庭,家族人多孩子也多。老婦人的孩子們都很友善,也沒問為什麼母親會在聖誕夜莫名其妙帶回來一個落魄的男人,小輩們就更不在意這些了,他們還沒學會什麼叫做社交距離,幾個金頭發白皮膚的人類幼崽可能是沒見過亞洲人,簡直像是把他當成了大熊貓一般對待,化身十萬個問什麼纏着男人纏了好久。
等谷川春見好不容易從孩子圈裡脫身,他得到了一碗濃濃的玉米奶油湯。
「這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會比生與死還要大,如果有的話,那一定是今天的晚餐該吃什麼。」老婦人笑眯眯地說,「心情好一點了嗎?」
男人感覺自己莫名像是隻被撿回家的流浪狗。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将空了的碗交給老婦人:「好多了。」
「我就說你需要一碗奶油湯,看,我說對了吧?」老婦人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轉頭朝着自己不省心的孫子大吼,「丹尼爾!給我從聖誕樹上滾下來!!」
家庭聚會一直延續到了深夜,老婦人女兒的丈夫借了谷川春見一套換洗的衣物,孩子們并排在客廳前的地毯上打着地鋪,爐火裡燃燒着溫暖的愛意,緊閉的窗戶把所有的風雪都關在了外面。
等那群叽叽喳喳吵個不停的孩子們都七仰八叉地睡着了之後,老婦人給坐在窗台邊的男人遞了一支煙。
「……您還抽煙?」谷川春見有些驚訝。
不止抽煙,還很娴熟。老婦人悠悠然地點燃了一支煙,笑得臉上的皺紋都跳起了舞:「怎麼,很驚訝嗎?」
「那你應該昨天來的,我的孩子。昨天是平安夜,我們晚上可是喝了整整一瓶威士忌。」老婦人一邊吞雲吐霧一邊和藹地遞給男人一杯熱可可,「不過現在隻有這個了。」
一杯熱可可下肚。
「你是怎麼從日本流浪到這裡的?」
「不……也不能說是流浪吧,我可是辦了正經護照和簽證——」谷川春見頓了頓,有些無力地反駁,「而且我這不是流浪,是、呃,自由旅行。」
老婦人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煙:「嗯,在聖誕夜裡自由旅行到一個偏僻的小鎮裡并且蹲在街頭的垃圾箱旁邊上演愛樂之城。」
谷川春見差點被熱可可嗆死。
老婦人看着咳嗽的男人笑了起來,她拍了拍男人的後背,非常體貼地換了一個話題:「要不要猜猜我是哪裡人,親愛的?」
「嗯?」他打量了一下對方,「……白人?」
對不起,不是他不想猜,實在是西方白種人對他來說看起來都是一個模樣,他真的分不清法國人英國人美國人都有什麼區别。
老婦人笑吟吟地說:「我是俄羅斯人。」
哎?谷川春見愣了愣,但……他看到過桌子上的家庭合照。老婦人已逝的丈夫明顯是個美國人,甚至還有對方穿着軍服在國旗下的單人照。
「驚訝嗎?我也有點。你要知道那個年代并不看好這樣的感情。」
她像是回憶起了什麼,靠在窗台上看着外面呼嘯着的風雪:「我是俄羅斯人,但我的丈夫——我的愛人——是個美國士兵。哦,那可太困難了,沒有人贊同我們在一起,所有人、包括我的父母、姐妹、兄弟,全都告訴我,我會後悔這麼做的。」
「我原本也是想要放棄的,因為你看,我們之間橫跨着無法跨越的山丘。我寫好了信,告訴他我永遠愛着他,但命運不允許我們在一起,所以從此以後,我隻會将他珍藏在我的心裡。」
老婦人搖了搖頭:「但我後來差點死了。」
「一場嚴重的車禍,帶走了我的兄弟與母親,我的父親落下了雙腿殘疾,我的姐妹失去了整個手掌,而我失去了一個腎。」
「然後在我父親從醫院回家的第一天,他幫我定下了去美國的機票。」她說,「他告訴我: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是比生與死更重要的東西了,那些無關緊要的尊嚴都讓它們去他媽的——去追求你想要追求的人,去熱愛你想要熱愛的人——因為你隻有一次生命。」
「我的父親想要我幸福,事實上,我也的确很幸福。」
「我也想要把這份幸福傳遞給你。」她看着他,「去追求和熱愛你所重視的事情,我的孩子。這個世界上除了生和死之外,沒有什麼是你必須感到痛苦或者愧疚的,他人做錯的事情與你無關,而如果你做錯了什麼事,懲罰自己是最無用的舉動——去改變它,或者去贖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