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這麼說過:
死去的人就像損壞的物品,就像電視機、收音機和攪拌器,最美好的事情就是懷念它們好的時候,因為記憶是唯一能讓人接受的墳墓。*
魔女覺得谷川春見也是這樣的。
他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損壞,像是一隻羊般順從地迎來了自己的終結。他行駛着那輛破破爛爛的列車沖下了懸崖,甚至還有心思在墜落的過程中安排好了路途的風景。
「你我都知道,在夢境中得到的記憶有很大概率會停留在夢境裡。」魔女撇了撇嘴,「他根本就沒有想讓他們記起來,與其說是還給他們記憶,不如說是想趁着……趁着……」
她沒有說下去。
但是神明知道她想說什麼:「趁着這個機會結束這一切,是嗎?」
女孩在沉默之中點了點頭。
「但也是人之常情吧?因為夢境裡的記憶大部分都會被遺忘,所以可以沒有心理負擔地去告别。」祂輕聲道,「這是他為自己所安排的葬禮——人類需要這個,每個人類都應該在死亡之時得到獎賞。」
魔女又想到了那個任性的男人之前說的話,他說終有一天,他會迎來他的終結。
他說他想要在死亡之前看到這個世界幹幹淨淨的模樣,他說是他帶來的污染,應當由他清理幹淨,他說他想要看見不會有遺憾的人生,他說他這樣的人,難償所願是應當的。
谷川春見做到了。剛剛救完兩名焦糖烤棉花糖的男人馬不停蹄地離開就是為了去清理污染,魔女知道他想要盡快把所有污染都清完,這樣他才可以沒有憂慮和牽挂地登上那個月台,去赴一場遲了太久太久的聚會。
你看,他安排好了一切。
他已經被掩埋在那條記憶的河流之中太久了,泥沙淤積,最後凝固成琥珀。被困在琥珀裡的蟲子已經沒有力氣掙紮了,所以放棄反而變成了更簡單的事情。
反正他已經一無所有了,隻剩下這條赤裸的靈魂。
所以他開始安排起一切。封印、污染、記憶,甚至他所愛的人們的餘生——按照她和男人的約定,得到了金色眼淚的魔女需要保證那幾顆閃閃發光的鑽石安全活到壽終正寝。
膽小軟弱的男人明明說過不會再逃了,最後卻依舊選擇了逃跑。
為什麼會有谷川春見這樣的人呢?魔女想。
拿到那顆金色的眼淚并不容易。
被剝開的人類像是一隻被釘死在标本頁上的蝴蝶。污穢的黑色粘液翻滾着侵蝕着男人,它們一層層剝奪着那些金色的光,很難說人類當時是什麼感受,但魔女猜那肯定不太舒服,因為那是她第一次看見谷川春見向她求救。
對她态度向來冷硬的人類理智完全崩塌了。他發出了尖叫,哭着,掙紮着,他一開始掙脫了,但很快就被無數觸肢攪住壓了下去,血肉被無聲地撕裂開來,那顆漆黑的心髒在人類的胸腔中空蕩蕩地跳動着,她看到男人慘白的臉龐,他大概是被鋪天蓋地的記憶吞噬了,但沒辦法,想要拿走那滴金色的眼淚,必定會引起記憶的浪潮……就像雪崩。
她看見男人的嘴唇翕動了幾下,她湊過去,聽到他說,好疼啊。
他說好疼啊、為什麼、求求你,他求她停止這一切,他求她殺死他,然後很快,他的意識在這場災難性的雪崩中也變得混亂了起來,他開始喊名字,萩、松田,偶爾會冒出一兩個班長,但喊得最多的還是松田陣平,另外兩個名字隻會偶爾露出h和z的發音就會被他自己咽下,仿佛是一種本能。
魔女大概能猜到為什麼。
這個時候她應該說些什麼嗎?女孩回想着她讀過的所有人類文學,最後遲疑地伸出手,摸了摸男人被冷汗浸濕的頭發。
魔女什麼都沒能說出口。
有什麼東西堵住了她的喉嚨,在她無法理解的情緒中像是燒開的膠水般黏膩地滾燙着,它們順着喉嚨落到肚子裡,在她冰冷的身體裡摔得稀碎,然後一片片紮進她骨骼的縫隙之中。
谷川春見就這樣死在一場無休止的痛苦裡。
「想要完成他的遺願的話,我建議你按照他說的去做。」祂說,「他并不是不在了,不是嗎?從人類的角度來說,『谷川春見』這一生命體還依舊行走在大地上,他依舊還活着,隻不過不再是你認識的那個『谷川春見』而已。」
「……」
「在人類世界裡,谷川春見并沒有死亡。」
神明寬慰她:「弗洛特和北島千輝不還在嗎?他們也是『谷川春見』的一部分啊?」
魔女有些煩躁地撇開頭:「我又不是人類。」
祂無奈地搖了搖頭。
藍眼的神明沒有再多說什麼了,祂陪着赤發的女孩席地而坐,看着黑暗的洞穴裡那面塗滿了詭異刻印的牆,看那兩個不幸、卻又極其幸運的男人。
「你總是說我需要去相信一些事,比如說去相信愛,你說愛是永恒的。」
「是的,我認為它是永恒的。」
「……小春說他給我留了一封信。」
「是嗎?他還真是貼心。」
「……」
「……嗯?啊!我的意思是……你還沒打開看過嗎?」
「……我要開始讨厭你了。」
「哎呀,抱歉抱歉。」
「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原諒我吧,魔女。」藍眼的神明彎起眼睛,道歉道得毫無誠意,「作為補償,要不要和我玩個遊戲?」
魔女擡頭疑惑地看着祂。
作為神明的附屬存在,魔女很清楚對方那帶着一點惡趣味的變扭性格。祂從不逼迫任何人和事物,祂從不主動插手故事的走向——除非那來自于命運的饋贈。
祂痛恨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