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舊靜靜坐在原位,神情風輕雲淡,仿佛方才出手潑水的那個人不是她。
裴則桓蹙眉,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裴則毓。
他倒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眼睫微垂,連眸光也不曾閃動片刻。
一旁的裴元斓正欲開口解圍,被成帝擡手止住。
“老九媳婦,你自己說。”
最上首傳來的聲音威嚴無邊。
“為何要潑你五姐?”
亭周除了裴元嘉低聲的啜泣,一片阒然,再無一點聲音。
幾百雙眼睛盯着跪坐亭中的阮箋雲,卻見她面色平靜,不慌不忙俯身,以手抵額,朝成帝一拜。
“兒媳此舉,是為救公主殿下。”
“救?!”裴元嘉今日在衆人面前出醜,心中快把阮箋雲恨出血,此時又聽她這麼說,一張俏臉更是氣得扭曲,“滿口胡言!你這賤……”
“五皇姐。”
“人”字還未出口,裴則毓忽得出聲,硬生生斷下裴元嘉未盡的話。
他音色溫潤如故,不高不低,恰好能叫衆人聽見。
“謹言慎行。”
裴元嘉滿心火氣無處發洩,聽他為阮箋雲說話,冷笑一聲正欲發作,卻聽旁邊傳來一道驚呼。
“快看!殿下裙子上沾了什麼東西?”
說這話的正是周苓,隻見她杏眼圓睜,身體微微後縮,俨然一副害怕的樣子。
這一聲引起了亭中所有人的注目,連裴元嘉也不例外,大家紛紛朝着洪燕兒的目光望去——
隻見位于她後腰之際,深紅的裙間,赫然蜷縮着一條茶梗大小的蟲子,此時仍兀自卷曲着軀體!
裴元嘉從小最怕蟲子,當即吓得尖叫一聲。
“來人!來人!把它給我弄下去!”
裴元嘉的侍女琴兒早聽到主子尖叫,一顆心都揪了起來,此時快步上前,伸手就要将那蟲子捉住——
“别用手。”
阮箋雲喝住她,搖搖頭:“尋根樹枝,将它挑起來丢了就好。”
琴兒不明所以,卻還是依言照做,小心翼翼地用樹枝挑起蟲子,隔着亭欄丢進池中。
見琴兒做完,阮箋雲才轉過頭來,再次朝成帝一拜。
“回禀陛下,兒媳此舉,确是為救公主殿下。”
“兒媳自幼長于鄉野,于水田、溝渠間慣常見此物,民間俗語為‘肉鑽子’。”
“顧名思義,遇人皮膚便會鑽進肉裡吸血,若用手拔,反而還會愈加深入,非火燒不可脫出。”
裴元嘉自小金尊玉貴地養大,何曾聽過這種蟲子,此時聽她說完,一張小臉早已慘白。
阮箋雲看了她一眼,繼續說道:“萬幸,兒媳曾被鄉人教導過如何對付此物。”
“除火燒外,此物遇鹽水則融,是以兒媳方才情急之下才潑濕了公主衣衫。”
亭中寂靜片刻,忽有一道聲音質疑道:“可九皇子妃方才所潑之水,是今日鬥茶所用,怎會是鹽水?”
說話的正是洪燕兒,她坐在阮箋雲和裴元嘉中後側,方才看得最清楚。
圍觀衆人聞言,如夢初醒,心中不由泛起同樣的疑惑。
是啊,煮茶用水,怎會加鹽呢?
阮箋雲不經意一瞥,餘光望見裴元嘉臉色一變。
心中隐隐生出一個猜測,她眸光微冷,輕聲重複道:“是啊,怎會是鹽水?”
“今日我瓶中準備的,分明是山泉水。”
簡單一句,卻如巨石落水,激起洶湧水花。
衆人紛紛怔住,随即嘩然。
這麼說,是有人更換了阮箋雲瓶中的水,又恰好歪打正着,換成的鹽水救了五公主一命?
阮箋雲卻不理會周遭議論紛紛,隻盈盈俯身,拜向成帝。
“所幸這鹽水來得恰逢其時,兒媳無意追究。”
“禦前失儀,還望陛下責罰。”
言畢,維持着跪伏在地的姿勢,以手抵額,不再言語。
半晌,才聽頭頂傳來一道歎息。
“快起來吧。”
話音剛落,前方隐有陰影落下,身側忽得多出一條有力的臂膀,将她扶了起來。
熟悉的桃花香氣鑽進鼻腔,阮箋雲茫然擡頭,望見了那人如工筆勾勒的深邃輪廓。
裴則毓掌心貼着她小臂,透過薄薄衣物,渡去一層暖意,驅散了初春的寒氣。
成帝見此情形朗笑一聲,頗有幾分促狹道:“瞧瞧老九,朕剛說完,你便扶着起來了。”
又轉而對阮箋雲笑道:“你急中生智,使你四姐幸免于難,朕獎賞還來不及,怎可能責罰呢?”
随即卻是沉下臉色,威嚴道:“老五。”
裴元斓上前一步,躬身道:“兒臣在。”
“換水之事,出自你的鬥茶宴,你務必徹查清楚,還你九弟妹一個清白。”見裴元斓點頭,便轉頭向裴元嘉道。
“元嘉,還不快謝過你九弟妹。”
裴元嘉聞言,一張俏臉紅一陣白一陣的,隐有幾分難堪。
自己方才當着衆人的面發作了阮箋雲,卻不承想她真是好心,反倒顯得自己心胸狹隘,刻薄恩人了。
這會叫她道謝,她心裡更是一千一萬個不情願。
奈何成帝發話,不得不從。
裴元嘉咬牙半晌,最終還是開口了。
“謝過……九弟媳。”
“九弟媳”三個字,細若蚊呐,又更像是從牙縫裡咬出來的。
阮箋雲面上笑着應下,心中卻歎氣。
這梁子到底是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