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如平地炸雷。
阮玄一言不發,擱下筷子,意味不明地重複了一遍:“下獄?”
他掀起眼皮,烏黑的瞳仁利劍般直直射向裴則毓,如同一種無言的審視。
裴則毓神色不變,目光平靜地回望他。
兩人僵持半晌,還是阮玄最先移開目光,緩緩道:“還望殿下詳談。”
氣氛似乎恢複如常,阮箋雲提着的一口氣終于吐出,她用餘光瞄着裴則毓,心中也滿是疑惑。
陳玉韬出事的時機,怎會如此之巧?
“今日下午,他與人在食鼎閣動了手,眼下被刑部暫時看管起來了。”裴則毓簡短道。
“若是尋常人便也罷了,可偏偏與之動手的,是靖遠侯次子的至交張磪。”
“張磪此人,祖父曾是老靖遠侯的部下,父親在朝中也頗有分量,陳玉韬在衆目睽睽之下将張磪打得臉上挂了彩,張家難出這口惡氣,便直接報了官,将人抓了起來。”
“毓知曉時,原想從中斡旋,也是因着張家的阻撓,才不好将人直接放出來。”
“殿下身份不便,臣知曉。”
除大理寺卿一職以外,裴則毓還是一位皇子,更是一位出自中宮的皇子,值此敏感之際,他的一舉一動,都可能被人揣度成太子黨的意思。
阮玄擡起茶盞,低首啜了一口,徐徐道:“殿下可知,二人是為何事動的手?”
裴則毓道:“是為着一些口角。”
“陳玉韬午時在食鼎閣用完午膳出來,許是酒飲得多了些,在廳堂大放厥詞,其中牽連了靖遠侯府。”
“而那張磪正巧處于大堂之中,聽到至交遭人議論,心中不忿,便出言嗆了幾句。”
“兩人一來二去,事态便有些不可收拾了。”
裴則毓沒明說陳玉韬都說了些什麼,但在座都是何等人物,稍微一想便能猜個七七八八。
無非是酒後失言,借阮筝雲的婚事,奚落了下靖遠侯府,不巧遭人聽到了。
梅州陳家,在當地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了,隻可惜這等家世,放到遍地公侯的京城,到底還是有些不夠看。
陳玉韬從前在梅州時,呼風喚雨,人人捧舉,到了京城來,家世反而還成了短處,失意許久,驟然一舉得魁,加之得阮玄重視,親自邀他登門拜訪,年少氣盛,少不得有些飄飄然。
金榜題名,高門青睐,酒後難免有些狂傲,言語間頗有些“凡土腳下泥”的意味了。
巧的是,張磪的母家同樣也姓陳,而且從輩分上算,還是梅州陳氏的主家。
他見不得此人的輕狂樣子,便不留情面地刺了陳玉韬幾句,斥他無禮,進了京也不知來拜見主家的規矩。
午時正值食鼎閣生意鼎盛之際,廳堂來往人流衆多,陳玉韬才得意不久,衆目睽睽之下便被人落了面子,臉上難免有些挂不住,想也不想便嗆了回去。
再後來,就鬧到了刑部。
張家死咬着不放人,想來背後少不得靖遠侯府的示意。
阮玄聽完,向來八風不動的面色已微微發沉。
都怪後院那個蠢女人。
若非她擅自主張,非要帶着筝兒去靖遠侯府賞菊,惹得衆人議論相府預備與靖遠侯府結親,還會鬧出今日這攤子事嗎?
還有那個陳玉韬……
之前看此人,雖文章為人上尚有些稚嫩青澀,但到底也有些可塑之才。
原以為,是個可堪雕琢的,不想竟如此沉不住氣,令人失望至極。
又是接見狀元郎,又是赴侯府賞菊,但一女無二嫁的道理,如此既要又要,連帶着相府的名聲也遭人诟病。
思及此,阮玄無意識地攥緊指骨,心中思緒萬千。
眼下陳玉韬是斷斷留不得了,莫非……隻能選靖遠侯了嗎?
但他轉念一想,成帝因着宮中阮貴妃幹預立儲一事正發怒着,此時若出事端,難免遷怒相府。
而靖遠侯府向來以中庸立世,從不涉黨争,家世清白,若與他們結親,想必也會打消幾分上面的疑慮。
靖遠侯次子那小子雖是個不堪大用的草包,但筝兒的家世擺在這裡,想必他也不敢……
如此想着,正欲開口詢問裴則毓的意見,餘光不經意一瞥,忽得發現了從方才起就一直垂首不語的阮箋雲。
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開口道:
“……你妹妹今日沒用晚膳,你去看看她,給她送些吃食吧。”
開口時方覺驚異,他竟不知該如何稱呼自己的大女兒。
自己這個女兒回京許久,他還從未叫過她“箋兒”,也不曾問過她的小字,是以開口時,方才覺得生疏。
索性便直接省了“稱謂”,以“你”代稱。
阮玄初開口時不自然的停頓自然沒逃過阮箋雲的耳朵,她内心覺得好笑,面上卻不顯,隻起身應道:“是。”
這還是除去初見的問候,阮玄今晚同她說的第一句話。
想也不用想,不過是為了支開她的借口罷了。
正要離席,手腕卻忽得被人拉住。
下一瞬,裴則毓的聲音響起:“吃食自有下人去送,若要看望小姨,便是用完晚膳也不遲。”
“嶽丈大人,可否讓我妻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