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安六年,正月十七。
“即便是熱,也不許脫了外袍,聽到沒有?”
年輕的婦人蹲下身,給才及人腰高的小男孩仔細地整理着襟口,叮囑道:“玩累了便早些歸家。”
小男孩聞言,彎起一雙漂亮的狐眼,重重點了下頭:“嗯!我省得了,娘親。”
項夫人看着幺兒乖巧的模樣,與小男孩極為相似的漂亮眼眸也不由得彎起,揪了一下柔軟的小臉蛋,才笑着推了他一把,道:“去吧。”
男孩得了準允,興高采烈地轉身,眨眼便如一陣風似地跑了出去。
朋友們早便在相府門口候着他,此時見他出來,都歡呼一聲,紛紛簇擁着他一道往城郊去。
他們今日要去河邊冰釣,于是一大早便都穿上了厚厚的冬衣,即便說話間口中不時呼出白氣,連臉頰都被凍得通紅,也沒減少半分孩子們臉上的笑意。
一衆孩子裡,隻有項雲華是出身高門顯戶,其餘都是白丁出身。
項家雖自開國來就是本朝顯望之一,但家風清正,組規中并未對族人的交往有所限制,因此項氏子弟在三教九流間各有交集,并不似尋常世家般端着,連交朋友都隻局限于同一圈層的。
項雲華也不外乎是,比起與世家公子們在一處,今日評判穿着,明日挑剔珍玩,他更願意同淳樸的朋友們一道去做更有趣的事,比如爬屋頂,比如冰釣。
若時時都得端着一副架子,累都累死了!
朋友們念着他是第一次冰釣,此前并無經驗,便不由分說地将他按坐在一旁,架起火堆給他取暖,讓他在一旁看着他們如何操作。
項雲華看得新奇,眼神熠熠生光,待朋友示範完,便迫不及待地接過釣竿就要一試。
許是手生的人往往好運,一上午還真叫他釣起了兩條小魚,恰好時近晌午,朋友們便将他的兩條戰利品與其他人釣的并在一起,就在火堆上烤了起來。
因着烤的人不甚熟練,其中還不小心烤焦了一條。
項雲華并不介意,和朋友們坐在一起,即使魚肉焦糊,不曾調味,吃起來也别有一番風味。
他發自内心地覺得,這魚的味道并不比宮宴中的菜肴差。
許是初得了趣的緣故,他下午也一直趴在河邊垂釣,時不時與朋友交流從前的趣事,笑意從未離開過眼裡。
直至天色黑透,月上柳梢,方才記起母親的囑咐,有些遺憾地和朋友們告别歸家。
護城河支流位于京郊,離位于東區的項府有一段很長的距離,他一路興沖沖地跑回去,準備回去和母親分享今日的見聞。
然而越近城中,卻越有不祥之感。
一路上,遇到從項府方向過來的行人,面上都隐有憂忡之色,不少人臉上還帶着頗為明顯的驚懼。
往前,卻是人聲鼎沸。
有一隊隊站得很整齊的人立在他的家門口,不斷有人押着人或物出來,被押的人雙手反綁在身後,被那些高大的男人極為粗暴地對待着,被押着的物上貼了一張大大的“封”字紙條。
這期間,陸續有項雲華熟悉的人被押出來,有哄他睡覺的奶娘,載他出行的車夫,以及母親身邊的侍女姐姐……
他認得那些人身上的衣裳,赴宮宴時,陛下的身邊就是圍着許多穿這些衣裳的人。
“人不夠。”
為首的那個男人清點完人數,皺着眉,環顧了一圈四周:“還差誰?”
立刻有人向前朝他禀報:“項家大房的幺子不見了,年方五歲,是個小孩,應該跑不遠。”
為首男人聞言,狼一樣狠厲的眼神立刻向周遭看去,冷聲道:“那還廢話什麼?立刻去找。”
項雲華躲在角落裡,眼睜睜看着官兵們四散開來,其中有一個正好朝他藏身的地方走來。
他僵直着身體,不住地回想着方才聽到的話,一時竟動彈不得。
這些是什麼人?為什麼要來抓自己?母親父親,還有大哥,他們到哪裡去了?
下一瞬,一雙小手猛地将他拖過拐角,藏身在一堆雜物間,正巧是那官兵的視野死角。
他嘴也随之被捂上,驚懼地轉頭,便見一個面容熟悉的小男孩十分緊張地朝他“噓”了一聲,是今日一道出去的夥伴之一。
那個男孩比他年歲稍大些,大着膽子無聲地扒開了一道縫隙,令項雲華可以透過縫隙瞧見那些官兵們的動作。
他注視着那些官兵,緊張得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張精緻的小臉憋得漲紅。
過了一陣,似是搜尋未果,那些四散的官兵紛紛都回來了。
為首男人見下屬空手而歸,十分暴戾地叱了一聲“廢物”。
随即一把拽起地上的一個女子,粗暴地将她從人群中拖出來,冷聲道:“說,他在哪?”
那女子擡起臉,平靜道:“我不知道。”
項雲華呼吸驟然急促起來,他極力睜大一雙眼,一眨不敢眨地望着那人。
那是娘親。
為首男人嗤笑一聲:“項夫人,念在你我舊情的份上,你還是快些說出來。”
“說不定,本官還能為你在陛下面前美言幾句,讓你保住一條性命。”
項夫人聞言,卻仿佛聽到了什麼趣事般,低低笑出了聲。
項雲華見過母親的笑容,有時是對他頑劣淘氣的無可奈何,有時是因父親歸家帶了零食的甜蜜,有時是對大哥勤奮上進的欣慰。
但唯獨沒見過此刻,嘴角雖是勾起,眼神裡卻滿含冷意和輕蔑的笑容。
項夫人笑夠了,才緩緩出聲道:“王榮,你當年在我姚氏時,不過是一條搖首乞憐的狗。”
她語氣冷淡,絲毫不掩其中的諷意:“怎麼,做慣了狗,現在便連人也做不像了嗎?”
猝不及防在一衆下屬面前被提起不堪的過往,名喚王榮的男人臉色一僵,随即脖頸青筋暴起,拔劍抵在她頸上,怒吼道:“罪奴住嘴!”
“罪奴?”縱使喉間被鋒利的劍刃抵着,姚雪薇卻仍是滿眼譏色,“王大人莫不是忘了,當初怎麼跪在地上,求姚家将你從奴籍贖出去的。”
“你以為自己憑借從龍之功,從卑賤的罪奴,一躍成禁衛軍長,是一步登天……”
“但你忘了,”姚雪薇微微一笑,“當年,你幫着阮婧做事,害死了洛書屏。”
“難道裴鴻就會放過你嗎?”
裴鴻,正是當今陛下的名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