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榮聽她毫不避諱地直呼宮裡那位的大名,驚駭地瞪大了一雙眼,甚至來不及計較她提到的那樁陳年舊事:“你,你瘋了!”
“不,”姚雪薇冷冷道,“我一直很清醒。”
“今日此劫難逃,我項氏認了。”
“但——”
她語氣铿锵:“叛軍謀逆的罪名,不認!”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項氏世代忠良,一片冰心,天地可鑒。”
項雲華躲在一片雜物之後,這些話一字不落,全部聽到了他的耳朵裡。
他不知道母親為何會提起這些陌生的人,陌生的事,但他死死咬着後槽牙,硬是逼着自己将他們記下來。
在他的印象裡,母親總是很溫柔,從不曾用這樣大的聲音說過話。
今日這般,簡直就像在傳遞什麼消息一樣。
“王榮,”姚雪薇話鋒一轉,直視着為首男人,“念在你與我姚氏有舊情的份上,今日最後教你一句人話。”
“你去問他——”
“偷來的皇位,坐得痛不痛快?”
王榮聞言,忍不住退後一步,臉上血色霎時褪盡。
“轟!”
天邊驟然有雷聲嗡鳴,濃雲滾滾,如墨海翻騰,逼臨穹頂。
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了他眼底的驚懼。
良久,似乎才反應過來,大吼道:“來人!”
“把這個亂臣賊子押進天牢!”
姚雪薇輕笑一聲:“不必你費心。”
下一瞬,她就在周遭數人震駭的目光裡,直直撞了上去。
王榮有所反應,立刻将手縮回來,然而到底還是晚了一步。
——窄長的劍已經鋒貫穿了她的胸膛。
“嘀嗒。”
劍尖上掉下一顆血滴,落在了地面上。
如同感召般,久久徘徊的濃雲也随着這一滴血,終于降下了隆安五年的第一場雨。
雨來得密而迅疾,很快便幾乎要将地上的血滴沖刷幹淨。
項雲華死死盯着那顆已經融開的血滴,一時隻覺心髒停止了跳動。
他雙眼赤紅,胸腔裡似有無限力量将要噴薄,幾乎馬上就要掙脫了後面同伴的壓制。
然而下一刻,姚雪薇身軀落地的瞬間,頭卻朝着他這邊微微偏了過來。
——對上他含着血淚的雙眼,唇角幾不可見地上挑了一下。
是他熟悉的溫柔,卻還夾雜了一些别的東西。
有不舍,有希冀,有擔憂……
卻唯獨沒有悔意。
這個眼神,如同一桶冰水,将項雲華從上至下澆得徹骨,澆得動彈不得。
他突然讀懂了姚雪薇的那個眼神。
娘親要他活下去。
那日,雨下了很久,很久。
久到往日熱鬧歡快的項府被掩上了門,貼了一個大大的“封”,如同一座偌大的荒蕪的墳。
項雲華淋了大雨,發起高燒,被好心的朋友帶回家。他的父母,一對好心的農人為他請了郎中,還喂了他一碗暖暖的粥。
溫熱的粥米滑進喉嚨時,一顆鹹澀的眼淚也從他的眼角滑下。
這世上,從此再無人能像母親一般,笑着喂他喝粥了。
燒退之後,他便毅然決然地拜别了那對心善的夫婦。
多虧他們的掩護,禁衛軍挨家挨戶地搜索也不曾找到他。
可項雲華心裡明白,若是長久待在那裡,自己被找到是遲早的事。
他們救他于危難,已是大恩難報,若是再連累他們因自己觸罪,恐怕他餘生都會不得安甯。
項府平日待百姓們極好,從前若有災荒,也是最先開施粥食的,向來在民衆間美名遠揚。
一朝颠覆,這份好名聲也終于得到了回報。
一個五歲的孩童,縱使換了衣衫,臉上有些灰塵,那份與生俱來的矜貴也是藏不住的。
一路躲藏,即便有人發覺,也隻是裝作不覺地移開目光,心照不宣地替他隐瞞着。
但無論心智如何成熟,那年項雲華終究也隻有五歲。
他提心吊膽,東躲西藏了半月,終于在一個饑寒交迫的冬夜病倒了下去。
灼燙的體溫炙得他神志不清,穿着破舊不堪的衣衫窩在稻草堆中,盡力蜷縮起身體取暖。
迷迷糊糊間,似有什麼人在自己面前站定。
他睜開眼,奮力眨了眨,看清了自己面前站着的一雙繡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