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箋雲的語氣輕緩淡然,裴則毓就在一旁,垂眼注視着她雪白小巧的下颌,靜靜聽着。
原來如此。
她是為着這個,才上京的。
“母親可有留給你什麼?”
他待阮箋雲說完,方才出聲問道。
阮箋雲搖搖頭。
從前在甯州,她父母的事是宅子裡的禁忌,不僅外祖絕口不言,就連一應下人都是一副諱莫如深的模樣。
來到京城,相府早已有了新的女主人,她也隻在府裡待了短短三日,更不可能接觸到什麼。
但阮箋雲也并非對她一無所知。
曾有一位上了年紀的街坊,在看到她後一陣恍惚,半晌才回過神來,摸了摸她的腦袋。
“瞧這樣子,當真是跟屏娘小時候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在食鼎閣用膳時,也有婦人前來拜訪,看着她的臉目不轉睛。
得知阮箋雲身份後,歎道:
“面容倒是像了個十之八九,但你可比你娘性子柔和多了。”
再加上有時也會從裴元斓那得到的消息,阮箋雲大概拼湊出了一個豪爽熱情、心地善良的女子形象。
據說,她娘會騎馬,且馬術極好;
據說,她娘最厭惡恃強淩弱之行,常常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頗有俠女氣概;
據說,她娘曾與阮玄、當今是青梅竹馬,感情甚笃……
但都是從旁人口中得來,真真假假,難以分辨。
阮箋雲鮮少接觸京中各人,即便有些往來,也多是與同齡貴女,那些人哪會知道近二十年前發生過什麼。
至今唯一能确認的,就是她娘是在生她時難産故去的。
但如此一來,似乎又形成一個悖論……
裴則毓見她眉尖緊蹙,溫聲道:“怎麼了?”
阮箋雲凝眉沉思:“在這些人口中,我娘會馬術、喜蹴鞠、好投壺……”
“按理來說,身子骨不僅不弱,甚至比常規的女子還要康健。”
“既如此,又為何會在生我時難産呢?”
阮箋雲在女子中身量實為高挑,除去阮玄的一份功勞,自然也有洛書屏的因素在。
她又是女孩,骨架纖細,生産時自然不存在“胎兒過大,導緻産婦生不出來”的情形。
難産一事,實在蹊跷。
但她雖心底疑惑,卻拿不出證據。
畢竟女子生産,本就如同過鬼門關,若真是因為她娘運道不濟,也并非全無可能。
想到這裡,又不免有些黯然。
若是沒有她的存在,母親是否就不會……
正抿唇沉默着,額上忽然一痛。
阮箋雲懵懂擡頭,正見裴則毓收回手指,瞟了她一眼。
原是這人方才曲起指骨,輕彈了一下她額際。
“胡思亂想些什麼,”他嗓音淡淡,“母親定不會後悔,用她的生命去換你的生命。”
“你若活得戰戰兢兢,謹小慎微,那才是辜負了她的期待。”
阮箋雲怔怔望着他,片刻後才垂下眼,低低“嗯”了一聲。
明明沒說出來,也不知這人是怎麼勘破她心中想法的。
但不可否認,心底的陰霾到底因為裴則毓的這句話散去了幾分。
“我會派人留心的。”
頭頂傳來一道溫潤的聲音,阮箋雲随即感到頭頂被人用下颌輕輕抵住。
那道聲音接着道:“母親的事,我也很好奇。”
阮玄就不必提了,從一介微薄書生到如今權傾朝野,不過争名奪利、冷心寡情之輩。
阮筝雲隻小阮箋雲一歲半,算算日子,是阮箋雲出生半年後,徐氏就有了身孕。
也就是說,洛書屏屍骨未寒,他卻已經迎娶新婦。
可洛書屏嫁與阮玄時,乃是當朝太傅之女。
若她當初年歲尚小,看不清阮玄狼子野心,那洛老太傅為官數載,眼光何等毒辣,又怎會容許女兒嫁給他?
裴則毓眸光漸深。
看來十七年前的事,絕非表面上如此簡單。
阮箋雲被圈在懷中,鼻尖抵着堅實的胸膛,心底一片柔軟。
她不知這些陳年舊事,聞言隻覺裴則毓對自己的事十分上心,體味到了他的在意,不自覺就感到高興。
于是主動伸出雙臂,摟住他脖頸,軟聲道:“無事,四皇姐那邊也有幫我留意,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裴則毓現在已有了官職,日日連公務都忙不過來,她又怎麼舍得讓他為自己的一點小執念奔波受累。
然而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裴則毓回味了一下這句話,緩緩眯起眼。
這話什麼意思?
有了裴元斓幫忙,就不需要他了,是嗎?
舌尖抵住後牙,裴則毓垂下眼,沉默地和懷中的人對視。
懷中人似乎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仍是睜着清淩淩的一雙眼,無辜地回視他。
瞳孔裡映滿了他的倒影,眼底是藏不住的深深依戀。
被這樣一雙眼睛注視着,裴則毓忽然就消氣了。
他無奈地呵笑一聲,随即一把将人打橫抱起,起身往屋内走去。
“嗯?不看星星了?”
阮箋雲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頭被迫壓在他頸窩處,傳出的聲音有些發悶。
裴則毓道:“時辰不早了,睡覺。”
阮箋雲聞言,不由越過他朝屋内的滴漏投去一眼。
才戌時過一刻。
這就不早了?
裴則毓背後如長了眼睛般,伸手捂住她眼睛,嗓音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