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女像旁邊兒的供養碑就是從附近山上搬來的一塊天然山石,石面呈灰藍色,點綴着赤紅與墨綠,方方正正的豎立着,有的地方凹凸不平;有的則平滑如鏡。
幼瑛用砂紙稍稍打磨了會兒,先在其上刻了馮娘,又刻了山靜。
駱駝與商隊依舊來往在珈南古道,随着日頭升起得越來越早,她們也延續得更晚,整片沙海都灼灼地冒熱氣。
“嗳喲——”
大娘戴着草帽,拿着三齒木耙從窟裡過來:“阿還娘子,馮娘家老漢是真的不行了,那身子上一點肉都沒有,這些天強吃下去的粟米粥、野菜團都吐了出來了,難得清醒過來就是關照馮娘往後少幹點活。眼睜睜地送一個人走,我這心裡也像是螞蟻啃似得。”
幼瑛正在竹架子上用細砂紙清理石像與山體脫裂處的碎片,心中大抵明白他生得是何病。
即使是麻藥,到最後也隻會越來越無用。
“這天是越來越旱了,阿還娘子,我方從度厄湖的水井裡提了兩桶水,就放在檐下了,到晌午時候便歇歇吧,我去地裡整整,看看水渠。”大娘道。
幼瑛也戴着草帽,長衣長褲,穿得嚴實,日光曬在她的背後,沙梁子周圍還有僧侶在從蕭女像至古道下坡處挖鑿排水溝,這片地方一時不止有鑿窟聲,還有各類木棍、鐵揪、石磨與石臼的聲響。
“我知曉了,大娘。”幼瑛笑了笑回。
古道北有幾個人影往這邊過來,大娘看了一眼,又将目光定到他們身上,撇了撇嘴:“朝廷這幾年減了邊地七成的田租,反倒是讓他們覺着我們糧食更富餘了。”
“這明府大官一聽說睢園東家供了織錦緞子,就去寺廟問實,現又過來了這兒。讓他給将要孤寡的馮娘授田,他倒是各種理由推脫,真想往他身上再倒一桶糞土,糞土好歹還是能暖炕的。”
大娘往後看看他,邊說邊歎,幼瑛也收了心思,看着武思為很快就領着一隊小吏出現在眼前,直沖到豎着的石碑前。
“山靜…五匹織錦緞子…”他湊近看,一面用手指着,一面仔細念着,念完就睐了睐眼,擡臉看幼瑛:“郡主殿下,這人是洛陽的富民之首,管着那麼多的絲綢織造生意,就捐了五匹緞子?”
他顯然不信。
幼瑛看看他身後擡着的兩大箱子,清掃裂隙的動作在尾後用力,沙子“沙沙”的往下灑。
“織錦價貴,比拟黃金,五匹還不知足嗎?”她說道。
武思為聞聲,歎了一息,又扯扯唇走近:“郡主殿下,那這馮娘的十兩銀子去了何處?”
幼瑛指了指收回來的稻草、棉花,還有一旁的砂土、黏土:“佛廟的賬簿都記得很明白,天氣将熱,修像迫在眉睫,便先換成這些料子了了。”
“郡主,你同下官提議這差事時,下官是雙手贊成你的,”武思為道,“下官還先向你支出了十兩料子錢,也先付了三兩工錢。誠然,你是在替莫高百姓做事,那便是在為下官做事。”
“可是如今,郡主殿下對下官不誠啊。”武思為指摘道。
幼瑛将軟刷往竹架上拍了拍,撣下一層灰:“那箱子裡裝着的織錦緞子,還不夠還十兩嗎?”
“是。可既然修像是縣衙出資,那這捐贈的錢是不是理應歸縣衙來管?”武思為說道,走到竹架子下的陰涼裡擦擦汗,“為何下官連那十兩銀子的影都沒有見着?”
“山靜郎君過來時候的馬車上拖載得都是貨物,那過所上的绫羅綢緞可遠遠不止五匹,縱使他是要過去西域買賣,那捐這五匹是不是太說不過去了?他載得可是百餘箱貨。”他說到最後,便提高了音調。
幼瑛笑了笑,手中的刷子掃落了幾塊碎石片,險些砸在他的身上。
“方才縣令大人定是過去菩提廟仔細翻檢過了,山靜郎君也不例外,越是富人,便越是吝啬,他真的隻供了五匹,”幼瑛說,“縣衙出資,那錢兩自然都可以交由縣衙來管,隻不過武大人是不是也應過我的話?”
武思為也不生氣,拍了拍黑衣上的灰:“固沙禦風,下官自是記得的。郡主殿下,你也莫怪下官寸步不讓,隻是菩提廟在荒僻之處,沒有不良與節衙管治,難免會引來山賊惡匪橫行劫财,那真真是得不償失,放到縣衙才是穩妥至極。”
“所以下官再問郡主一遍,山靜郎君真的隻供了五箱嗎?”武思為擡面凝着幼瑛的眼睛問。
幼瑛從竹手架上下來,徑直走到兩位差使的面前,用手點了點他們手中擡着的黑木箱子,并未直接答覆。
“這裡邊兒放了幾匹?”
武思為瞧了瞧:“兩個箱子,這箱擡着的不是兩匹,便是三匹。”
“你還真是暴殄天物,不怕把它弄皺了,”幼瑛一本正經的說,“這箱先放下吧,我看這蕭女像太破舊了,看上去灰蒙蒙的,臘月裡不是有蕭女節慶嗎?我打算給她做個彩繪,再貼上幾片金箔,看着才漂亮。這五匹原本便是供給她的心意,你說呢?”
武思為聞聲,笑呵呵地摸了摸胡須,随後走至幼瑛身前,提提衣袍直接坐在了箱子上。
“今年是三年一逢的考核大計,吏部尚書指不定會親自過來,這五匹都不夠防風固沙的,郡主是不是在說笑?”
幼瑛看着他的模樣,笑意不減。她的手中本就不止五匹,山靜也許是看在那位郎君的面子上,送來了二十匹。
織錦緞子一丈一箱,在縣裡縣外都極其惹眼,所以她也就隻運了一車五箱過去菩提廟。
放在廟中或許真的極不安全。
武思為的人早就日日在菩提廟外守着,未過一會兒他就親自來了。
但幼瑛不知他會不會如一早說定的那樣,用供養蕭女的錢去植防護林。
防護林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來搬運、種植、挖坑、灌溉,也需要官府的支持。
所以幼瑛對所有人都稱是五匹。
武思為的性子也頗為多疑,她若是咬得久一些,也許會多相信一分。
剩下的織錦她在看着另做打算。
想到此,幼瑛問:“如今山靜郎君送來織錦緞子,蕭女救苦救難就八九不離十了,往後會有更多人信奉,蕭女的心願在于縣中百姓、在于被砍削去的胡楊白楊,她的心願也會是那些人的心願,你真的打算用來植防護林嗎?”
若是能植樹造林,縣裡的人也會多一份财路。
“隻要供奉之物歸于縣衙,防風固沙不會食言,”武思為繼續坐在箱子上,箱底微微陷進沙子中,他坐得闆正又沉穩,“下官的職務來之不易,至于這蕭女像貼金?”
“好主意倒是好主意,一切等九月份大計過後再言。”
“可好?”
幼瑛思索着他的話,唯有選擇暫且信他,于是故作勉強的點頭:“莫高民風淳樸,百姓也多給你們交田稅戶稅,你們縣衙不至于要砍樹補用開支。”
“九月将近了,大計之時會來的官員也許不止吏部尚書一位,天之大也遠遠不止一家子,聖人的主意時變時不變,如何行事便看你吧。縣裡長不出那麼多樹來再給你砍,砍了樹也就擋不住風,風會把人卷走、卷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