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必要自找麻煩,就當是報答小時候你救我那件事。”林嶼倒是沒否認,自己隐瞞了什麼自己心知肚明,在基地方問起“那個漂亮的NPC”和“你在縫隙裡看到了什麼”的時候,不知出于什麼心理,她沒有說出水下飛船,也沒有對賀望的身份疑點多透露半個字,隻說他大概是最早一批覺醒自我意識的NPC。
現在想來,隐瞞并不能帶來什麼顯而易見的好處,在那種情況下,說謊反而會承受更多的心理壓力,一旦留下破綻,還會影響到她自己的未來,但她就是這樣做了。
或許并不是為了維護他,而是維護他擁有的,他帶來的,以及他象征的某種東西,某種自己從來沒有過的東西。
他背井離鄉,失去族群,孤獨一人,在這顆科技發達、體制完善的星球上終日躲藏流浪,卻也不必困縛于任何義務,不必屈從任何一種道德。充裕的選擇對隻能活在陰影中的他展開寬廣的懷抱,他可以自己決定什麼是好,什麼是壞,追求什麼,讨厭什麼,過什麼樣的生活,他不必被任何集體與他人裹挾。
她願意保留他的這些自由,隻要他不與人類為敵。
“有什麼我可以為你做的嗎?”賀望輕聲問道。
說到這個,林嶼瞬間來了精神,她還有些無人解答的疑問,錯過這次機會,可能永遠不會知曉真相了,好奇心就會一直指着拼圖的缺角問為什麼,問一輩子為什麼,那該是多麼恐怖的一件事!
“有的!”林嶼連忙接話,“你知道白蛛的進食偏好嗎?除了隻吃‘沒有情緒殘餘的屍體’一條,還有沒有其他情況?”
“當然有,看來你注意到了。”賀望直起身子,手臂随意往靠背上一搭,露出了不設防的随意姿态。
林嶼往旁邊瞄了一眼,條件反射般地想着如果此時用匕首偷襲,大概率正中靶心。不過……他胸口很硬,上次直接把竹葉刀折斷了,也不知是什麼構造。
賀望解釋道:“其實它們不是隻吃‘沒有情緒殘餘的屍體’,而是大部分情況下隻有這類獵物符合它們的口味。”
“可是……按照言教授的觀察,白蛛甯願餓死也不會吃死前激烈掙紮過的鳥類和小型哺乳動物,如果僅僅是挑剔口味,不會把自己餓到不顧生存的地步。”
“是的,不會,他們确實吃‘沒有情緒殘餘’的獵物不假,但是也有例外,隻不過例外比‘沒有情緒殘餘’更難得,這一條是充分條件,不是必要條件。”
林嶼聽到兩個似曾相識卻總也回憶不起意思的名詞連忙喊停,“等等等等,你能不能詳細解釋一下?”
賀望:“解釋什麼?”
她剛要說解釋充分條件和必要條件是什麼意思,話到口邊微妙一頓,自己這個高學曆人類在一個異鄉人面前問兩個基本的邏輯詞是什麼意思?簡直是給全人類丢臉!不行,不能問這個。
“就……舉個例子,直白一些。”林嶼懸崖勒馬地改口道。
“好。”賀望非常好說話地答應下來,略作思考後開口道,“這麼說吧,白蛛願意吃的食物有兩類,一類是‘沒有情緒殘餘’的動物,另一類則是受到石頭影響而變異的動物。‘有情緒殘餘’會讓食物充滿毒素,口味變得讨厭,但是如果其中蘊含的能量超乎想象,它們也能忍耐負面作用下口,畢竟,所有接觸過石頭的生物,除了生存一條法則之外,還需要不斷強大自身。”
“就像技能者總是追求冷卻時間縮短,或是開發新用法等‘升級’一樣?”林嶼問道,“壯大自身,然後呢?”
“是的,和人類技能者追求升級一樣,動物的升級更殘酷一些,它們無法抽象思考,無法理解可能性,無法按照想象去開發和嘗試,所以,能做的隻有一件事。”賀望緩緩說道,“壯大自身——然後厮殺吞噬。”
林嶼的心跳仿佛落空了幾下,頭皮不自覺間繃緊了,她一瞬間想通了很多事——吞噬,技能者,叱咤風雲後失蹤的玩家公會前任會長,不敢再進小黑屋的唐瑜妡,持續了三年的遊戲裡幾乎沒有超過兩年的玩家,一年以上的都沒看見幾個……
一片混亂的了悟中,她靈光乍破般想到一件事,“優先級!兩種要求是不同的兩條線,白蛛進食的優先級是什麼?會先吃沒情緒的,還是先吃有技能的?”
“你想到了?”賀望的目光中帶了點戲谑,“我正準備告訴你這點,在技能開發程度比較低的時候,攝入情緒的毒素得不償失,優先級是‘沒情緒’,但如果一個人已經接觸過好幾次石頭,或是把單用途的技能開發出好幾個不同的方向,他就會越來越可口,到了某個臨界點之後,無論他懷着如何激烈的抗拒,白蛛都會将他分食。”
林嶼出了一身冷汗,“也就是說,後期我隻要進小黑屋一次,就會變成它們的盤中餐?”
“Bingo,完全正确!”他笑着說道。
林嶼側頭瞄了他一下,覺得異類果然沒有同情心,但自己又不和他談戀愛,也不覺得他是朋友,有沒有同情心礙不着事,也就并不生氣。
“所以我向你提出了交易,希望帶你離開那個地方,隻不過你拒絕了我。”賀望舊事重提,語氣裡滿是遺憾。
林嶼似笑非笑地看過去,“但在那之前,你還想紮死我,讓我滾到小黑屋裡去,究竟是想要石頭還是為了我好我心裡清楚得很。”
賀望辯解,“在那之前,你并不滿足優先級,而且通常情況下沒有玩家能通關那個副本。”
“所以我是不通常情況。”
林嶼不要臉地說了一句,沒想到賀望竟然重複了一遍,“是的,所以你是不通常的情況,我不該自作主張的。”
這是一句意料之外的話,林嶼張了張嘴,直愣愣地看着他的表情,像是想找一點欺騙的痕迹,但是失敗了。
過了一會兒,她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其實我還有一個問題,在我進遊戲之前,小黑屋是不是崩過?據說白塔還裂開了,言教授就是那個時候犧牲的,你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麼嗎?”
她本以為賀望會如之前一樣迅速給出答案,但這一回,他沉默了很久。
“一定要知道嗎?”賀望輕聲問道。
林嶼沒有直接回答他。
賀望深吸了一口氣,沒有沉默太久。
“你已經知道了吧,‘石頭’原本屬于我,但在我來到這裡的時候,它被撞碎了,碎得七零八落,即使我努力收集過,也沒能找齊一半,有很多順着水流不知被帶去了哪裡,也有很多進了鳥類和其他動物的肚子,我不大可能把每個動物剖開來看,所以隻能把找到的部分藏起來——我不能随身帶着,因為人與它接觸久了,也是會畸變的。”
“本來我藏得好好的,沒想到出了白蛛這個玩意,你不知道,在它們變異之前,體型非常小,大概不到一毫米,輕而易舉地就爬進山縫裡接觸到了石頭,還用特殊的能力把石頭給偷走了——每年我都會回去檢查一次,那回怎麼找也找不到,就知道大事不妙。”
“花了很多功夫,我才成功混進白城,不過我比玩家好一點,能看到它們是怎麼控制NPC的,也能看到玩家進本後身體上那層蛛網,所以我可以避開這些,單純地混在遊戲裡——因為一些碎片就被它們放在了虛拟空間。但在進入遊戲之後,我不知道要怎麼離開,直到無意間聽見了言教授的讨論。”
“無意間?”林嶼質疑,言教授會在大街上讨論怎麼機密?
賀望:“好吧,我會篩選一部分有實力想離開的玩家,跟進一下他們的進度。”
“就是偷聽。”林嶼一針見血。
“第一次從小黑屋離開,他說小黑屋是弱點,我知道他的技能——弱點透視,既然他這樣說,那個地方一定百分百有問題,而小黑屋是我唯一沒有去過的地方。所以,在我準備好之後,就把自己弄了進去。”
“我被困在一層蛛網裡,身體被注入了麻痹的毒素——謝天謝地白蛛沒有變異出什麼厲害的毒液,不然今天你就看不到我了。話說回來,可能因為我大概還是和你們不一樣,對你們起效七天的毒液量隻麻醉了我一小會兒,等我能動之後,立刻和一隻蜘蛛交換了位置,就這樣,它被困在網中,而我自由了。”
林嶼想起自己看到的那張三五米高度的巨網,“也不是完全自由吧,你當時在哪裡?周圍沒有蜘蛛嗎?等等,你該不會是為了逃走和它們搏鬥弄壞了網,所以白塔倒了一半,裡面的人也沒出來?”
說到最後,她忍不住提高了聲音。
賀望收斂了所有的表情,緩緩點了點頭,“就是你想的這樣,我隻有弄壞蛛網才能逃走,卻沒想到白蛛會殺死在場的所有玩家——小黑屋裡的玩家。”
而他逃脫的時候,言教授恰好也在小黑屋。
林嶼和言教授遠不能算得上熟悉,在學校裡隻遠遠看見過幾次,遊戲中更是隻聞其名,實際隻有地下聚會的一面之緣。而他本人更是明明白白地确認死亡,身體死得透透的,靈魂也已經消散,而她更是被輸入過他靈魂的死亡過程的記憶。
但聽說過名字,看見過人,甚至與他有了些微的交集,這樣的存在就不僅僅是一個符号,一個标志,借由寥寥幾面的印象,他也成為一個活生生的人。
他幫種植者聯盟找到了出路,是最了解這個遊戲的人,卻死得如此輕易。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壓抑感先于悲傷占滿心頭,林嶼不自覺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像那樣有聲望有籌謀的人尚且如此,何況不識人心、不明世事的她呢?她真的能絲毫不用技能,僅靠原有的一切獲得嶄新的未來嗎?
可她連未來是什麼樣的都想象不出來。
“但是我沒找齊白蛛偷走的石頭,所以又回去了。”賀望見她擡頭,便繼續補充,“這回我知道了白城和副本的構造,所以留了手段,可以直接離開,不必再走小黑屋那條路了。不過,這回我又找到了一個出口——縫隙。白蛛利用現實中的遊戲東拼西湊,搞出來的副本在連接上有問題,如果你運氣好,甚至可以直接從縫隙走到最近那個鎮上一戶人家豬欄的糞坑裡。”
林嶼:“……謝謝,我甯願運氣不好。”
賀望苦口婆心,“那邊沒有白蛛,你至少是安全的。”
林嶼:“大可不必。”
“好吧。”賀望妥協,“你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當然!”林嶼早就忘了這已經是“最後一個問題”,開始在陳年困惑的記憶雜物堆裡翻箱倒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