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着白皎皎的月光，童博輕輕地将春花脖頸上的纏傷帶取了下來。

看清那些橫斜的淤痕的時候，他的瞳孔猛地收縮。

最深的那處掐印周圍泛着烏青，看上去尤為猙獰。

童博喉結滾動着咽下哽住的呼吸，他拿着藥膏的右手懸停在半空微微發顫。

“呃……天雪已經幫我上過藥了。”春花讪笑道，“不過是看着唬人……實際上沒什麼，過兩天就消下去了，我恢複力很強悍的。”

童博沒有回應春花，隻是兀自低頭，用指腹在手背緩緩揉開藥膏，待溫度适宜之後，垂眸替她仔細地上藥。

——他的臉色看上去實在是很糟糕。

“我真的不疼了……”

童博沒有半點笑意的臉看上去真的很嚴肅，讓春花怵得慌。

“天雪什麼反應?”

半晌，童博終于開口，手上的動作沒停下。

“……”春花尴尬地撇了撇嘴，幹巴巴地呵呵笑。

說實話，尹天雪的臉色比童博的難看多了。

而且特别有氣勢。

如果面對生氣的童博，春花還敢偶爾插科打诨一下，那面對生氣的尹天雪的時候，她是真的屁都不敢放一個了。

——啊，天雪真是有武林盟主的風範啊……

童博嗤笑一聲，搖頭道：“還是她有辦法治你，對嗎？”

“哎喲……”春花嘟嘟囔囔道，“的确是我理虧嘛……”

童博輕歎一聲：“知道錯了?”

春花忙不疊小幅度點頭。

“但是如果重來一次，你還是會這麼做，是嗎？”

春花頓了頓，嘴唇翕動，未說出口的話已給了童博答案。

沒錯，重來一次，她依然會這麼做。

機會隻有一次，稍縱即逝。

她雖然能夠盡力收斂自己身上海神的氣息，可她做不到時時刻刻防備尹仲的多疑，難保在不合适的時宜露餡忍不住，令幽冥劍察覺出問題。

那麼，讓幽冥劍暫時閉嘴的方法，就隻有利用尹仲善于猜忌的本性。

幽冥劍擁有欲望，也生得靈識，它懂得權衡利弊，知道如何做出對自己最有利的抉擇。

在此次尹仲以為自己錯怪了她之後，相信幽冥劍會消停一段時間。

至少現在，還不到他們父女之間亮底牌的時機。

她也能趁此機會試探出，幽冥劍對尹仲的影響究竟到了何種程度。

出乎她意料的是，那把破劍無法完全掌控尹仲的思想——即使是在他心神震蕩，趁虛而入的時候。

童博低着頭，握着藥盒的指節白得發青。

月光此刻照不到他的臉上，春花看不清他的表情。

“童大哥，我有個秘密想告訴你。”

她覺得她應該适時換個話題，也許可以調節一下氣氛?

“……什麼秘密？”童博配合地問道。

“你還記得，以前你曾經說過你【嫉妒】我嗎？”

童博怔了怔，反應過來，她說的是他們在馬尾巷裡的那次交談。

彼時他剛與龍婆在石室裡相認，才被告知自己的天命。

雖然表面平靜地應下了預言，内心其實充滿了迷茫。

還好有她，陪在他的身邊。

“記得。”童博答道。

“我今天才發現……其實……我也是嫉妒過你的。”

“不過隻一點點。”春花舉起手，比了個“一點點”的手勢強調道。

“你嫉妒我什麼？”童博确實對此很感興趣。

“嫉妒……我爹對你特别不一樣的态度。”

“……你爹?”童博有些訝異。

他想了很多種可能，唯獨沒想過這一點。

可随即，他回憶起了尹仲要趙雲對他下的那根玄隐針，心底隐隐明白了一些。

“說起來……或許還蠻奇怪的。”

就連春花自己都覺得荒謬，輕輕笑了笑。

“他從見你第一面起，就【忌憚】你。”

“他把你當作對手，一直惦記着。”

“惦記到，要在你身上下一根玄隐針才能放心的地步。”

春花定定端詳着童博。

“打從一開始，你就入了他的眼。”

“他雖向來自負，卻處處留意你的動向。”

“所以……”童博揚了揚眉，慢條斯理地替春花包紮好幹淨的纏傷帶，“你這是在吃醋?”

“這算是吃醋嗎？”春花糾結道，“好像……是有點……”

“可你對他來說，也是很不一樣的啊。”把遺留出來的繃帶一角輕柔地折起來藏好，童博思忖道，“抛去我和他各自的立場評價，他對你……還不錯。”

春花搖了搖腦袋，将頭靠在了童博的肩膀。

童博順勢将錦被蓋在了她的身上，把她牢牢地包裹住。

“不一樣的，童大哥。”

“那是不一樣的。”

“那和我要的，是不一樣的。”

“今天，我第一次在他眼裡看到了不一樣的東西。”

“我在他的眼裡，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

“他也會驚惶，也會害怕……”

“在他懷疑我的那個瞬間，他看着我的眼神，終于不僅僅是看着一個任他寵愛的女兒那樣了。”

“那時我才意識到，很久以前，我對你藏着份什麼樣的心情。”

“童大哥，我曾在内心深處嫉妒着你。”

“我比我想象中，更渴望成為他的對手。”

“我不甘心成為他手裡乖巧的金絲雀。”

“我想要他知道，我是誰。看清我究竟生得什麼模樣……長成了什麼面目……”

“因為……”

“就算他曾經做過那麼多壞事……”

“我還是很愛他……”

“我依然希望……他能真正地愛我……”

“愛一個真實的我，而不是他想象中的，活在過去的那個懵懂天真的小女孩。”

“童大哥……你說我是不是……太貪心了?”

“明明已經有那麼多人愛我了……可我還是不知足……我好像……太沒出息了……”

内心深處跌跌滾滾的痛，蜂擁至喉嚨口。

童博努力遏制住奔湧的酸澀，千言萬語化作了一聲沉甸甸的歎息。

“貪心也好，沒出息也罷……都沒有關系。”

他緊擁着懷裡的人，暖烘烘的掌心隔着錦被溫柔地拍撫着她。

“無論如何，童大哥都最愛你咯。”

“……你把我當三歲小孩啊?”

春花甚至覺得她此時像是個被裹在襁褓裡的嬰兒，被童博抱着輕輕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