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在溫暖的褥子裡翻了個身,閉着眼睛,耳朵卻是先一步蘇醒了。
她好像聽見了窗外落雪的聲音。
她徐徐睜開了眼睛,面前的玉珠簾子影影綽綽反射着窗外白晃晃的光,沁着股冰清玉潔的美。
春花睡眼惺忪地起身,厚實的被褥依然裹在身上。
她眯着眼朝窗外瞧去,果然看見有紛紛揚揚的雪花,打着旋兒地飄飄曳曳。
春花本就是習武之人,内力渾勁,身子骨結實,所以一點都不會感到冷,也壓根用不着燒地龍。
屋裡地磚上鋪陳的柔軟的地毯,對她來說綽綽有餘。
确定真的下雪了,春花興奮地一把掀開了被子,雀躍着跳過去支起了半扇雕花窗。
立刻有風卷着雪粒子擠了進來,簌簌撲在了她的眼睫上。
——嗚呼~涼嗖嗖~
春花仰頭,伸出兩手朝上,接着了幾抹細薄的雪花,很快就融化在了掌心,變作了涼涼的水漬。
“哈~”嘴裡呵出的白霧與空中的飛雪撞在了一塊兒,轉眼消散。
春花趴在窗棂上,見院子的青石闆地上摞了一片淺淺的霜色。
日華傾落,照得那雪地瑩瑩發亮。
院子裡的那兩棵光秃秃的蘋果樹此時竟是長出了蒼白的發。
——不多,但夠用。那些細雪剛剛好蓋住了枝丫。
餘光中,院門外似乎立着一道背影。
越過漫天的銀絮,春花認出了那人是誰。
是尹仲。
她的父親。
他撐着把傘,傘面卻全然朝他左手提着的食盒傾斜着。
他右邊的肩頭砌着一層雪,也不知杵在那兒多久了。
春花的心情忽地變得明朗起來。
她連鞋子都來不及穿,急急忙忙地快步奔到了門口。
“呼啦”一聲便拉開了房門。
風雪就這麼猝然拍打在了她的臉上身上。
“爹——”
她的呼喊如穿堂箭一般徑直發射到了尹仲的耳朵裡,把正發愣的他喚得回過了神。
他蓦地轉身。
從雲層裡探頭的晨光正巧經過他眉骨,襯得他的眼底亮得驚人。
尹仲的目光接觸到春花脖頸上的纏傷帶時,神色複雜得僵了僵,那握着傘柄的手不自覺攥得更緊了。
視線落在她的腳上時,他的眉頭不由自主皺了起來。
“怎麼大冷天的不穿鞋呢?”
“啊?”春花這才意識到自己忘穿鞋了。
“我忘啦!”她轉頭又朝床榻旁奔去,蹦蹦跳跳地躬身套上了厚靴子。
此時尹仲已将身上的落雪拍去,走進了屋子,把寒風關在了門外,将手上的食盒放在了桌上。
“爹?”春花輕聲問道。
“鳳兒……跟爹一起吃早飯好嗎?”尹仲的語氣裡罕見地帶着些忐忑。
——他這是……道歉來了?
春花将尹仲臉上微不可察的躊躇看在了眼裡。
“好啊,爹。”春花笑道,“你等我洗漱一下哦~”
尹仲點點頭應了。
待春花洗漱完畢的時候,他已把食盒裡的早點一一擺放在了桌上,隻等春花上桌。
他帶來的早點着實豐盛。
豬肉包子堆在瓷碟上冒着熱氣,皮薄得透出裡頭油汪汪的肉餡。兩個蓬松軟糯的白面饅頭緊挨着它們,個頭太大了以至于半邊都落在了碟子外。
蔥油餅的面皮被烙得焦黃,綠瑩瑩的蔥花鑲在酥皮裡直冒油星。上面還壘着兩根炸得金黃酥脆的油條,粘着些零星的白芝麻。
白米粥被盛在瓷碗裡,米粒都化開了,又稠又香。
春花甚至瞧見了那小竹筐裡碼着的梅花酥,綴着剛采撷的臘梅花瓣,好看得很。
她一點兒都不客氣,一屁股坐下,撸起袖子開吃了起來。
“爹?”
吭哧吭哧吃了半天,春花瞧對面的尹仲遲遲未動筷子,便主動夾了一個包子在他碗裡。
“不是要吃早飯嗎?怎麼發起呆來啦?”
“鳳兒……”
尹仲低沉的聲音裡藏着一種緩慢的徘徊。
“對不起。”
在這場雪之前,尹仲暗中派人在龍澤荒山進行的搜查已經結束了。
他的人居然真的在那裡發現了燒屍的痕迹。
這使得尹仲對春花的愧疚之情更深了一些。
尹仲今天沒用法術把幽冥劍帶在身邊,他把它鎖回了地底城的石匣子裡。
春花鼓鼓的腮幫子裡塞着香噴噴的白面饅頭,她并不是很想騰出嘴裡的地方說話。
看見尹仲冒着雪給自己送早飯,春花挺開心的,也壓根沒什麼心思去責怪他什麼。
可不知道為什麼,在聽見尹仲對她的道歉之後,她連他說的話也不是很想聽了。
她記得這好像是這兩天裡尹仲第二次跟她道歉了。
春花能看出來,這兩次道歉都出自他的真心,也都摻着假意。
他并沒有主動去提那把幽冥劍的去向。
沒有提起,就是無疾而終。
他不可能丢了那把劍的。
春花撕開了一個蔥油餅,層層疊疊的餅皮薄若輕紗,一口咬下去,油潤的蔥味拌着鹹香湧了出來。
這餅的外層酥脆到掉渣渣,像是秋日裡街頭風幹了的枯葉,踩一腳就發出“咔嚓”的聲音。
内芯卻綿軟溫熱,帶着股讓人驚豔的嚼勁。
這麼完美的餅絕對是出自羅坎山之手。
「“爹,你信它還是信我?”」
——這是昨天尹仲離開之前,春花問他的最後一個問題。
其實當時她想問的是:你選它還是選我?
可是她問不出口,因為她害怕聽到不想聽的回答。
而今,她卻不想再問了。
春花忽然覺得很沒意思。
相比之下,桌上剩下的那兩個蔥油餅更能提起她的興緻。
“沒關系的,爹。”
春花擡起瓷碗,吸溜了一大口碗裡的白粥。
熱騰騰的白粥淌入喉嚨滾下了肚,她感覺渾身暖洋洋的,舒服地眯了眯眼,她毫不停歇地又往嘴裡送了半個包子。
春花這種惬意又悠閑的姿态令尹仲都恍惚了。
仿佛昨天那個被他傷害的人不是她一般。
但纏繞在春花脖子上紗布明明白白地提醒了他,他的記憶沒有偏差。
适才站在院門前的時候,他設想了無數種春花可能的反應。
失望、悲傷、怨怼、委屈、憤怒,乃至瘋狂……
為此他準備了滿肚子解釋和勸慰,想了許許多多補償她的方式方法。
可唯獨,他沒料到這種情況。
他所有的話都被生生堵在了喉嚨裡,啞口無言。
春花的嘴一直沒停下,這回吃的是鹹津津的油條。
由于出鍋有段時間,這油條芯軟趴趴泛着潮氣,沒那麼好吃了。
不過這并不影響春花消滅它的決意和速度。
“我昨天都說了,不怪你。”
——昨天的不怪是假的。
“是真的不怪你。”
——今天的不怪是真的。
“鳳兒……”尹仲詫異道,“你真的不怪爹?”
春花耐着性子再次重重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