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京的春季不長,很快就入夏了。
正午,太陽毒辣,燙得空氣都在晃動。
街上,【小河商團】仿佛在涮在熱湯裡的紅蝦。二十三個行商頂着鬥笠,面龐熱得漲紅,佝偻腰背,馱着大大的箱匣。幾乎每個人的衣服都濕透了,輕輕一擠就能擰出汁來。
“老大,在茶棚歇歇腳吧。”個子最小的說道。
領頭的壯年男子抹了抹額上的汗:“瞧見那朱紅屋頂沒?我們離【堕天神宮】,至多就剩兩裡路了。”
小個兒說:“我聽茶棚大娘吆喝,有井水冰鎮的西瓜呢。”
這話一出,二十三個人裡,有一半人的腿都走不動路了,而另一半的屁股一墩,已經歇在茶棚的長闆凳上了。
大娘眉開眼笑,從井裡撈出西瓜,放在砧闆上,拿刀輕輕一磕,這瓜就清脆裂成兩半,皮薄瓤紅,汁兒順着瓜瓤淌下,直叫人咕嘟咽口水。
西瓜細細切開,每人都分得了薄薄一片。
行商們雙手捧着,卻是不咬,反而用力吮着瓜瓤的尖尖。
涼汁兒甜甜的,滾在舌尖,像溪流般淌過喉嚨,冰得天靈蓋都一跳一跳的,茶棚裡盡是此起彼伏的喟歎。等汁兒吸完了,他們又仔細咂摸過幾遍,這才像螞蟻般小心啃齧。
行商們把瓜皮都啃到隻剩透明的薄薄一層,這才惋惜地舔着唇,吭哧背起箱匣,繼續前進。
“都是書,真是死沉。”小個兒抱怨着,“我們要是有馬車……”
“回程就該有了。”商團首領說,“堕天神宮一向出手大方。”
小個兒轉了轉眼睛,湊近首領,壓低聲音,向他擠眉弄眼:“那傳說,是真的嗎?堕天神宮,住着個佛,神力無量法力無邊,庇佑神宮夏天不熱,冬天不冷,四季如春……”
“這個麼……”首領剛要細說,就看見遠處有個黑影噗通倒下了。
他搭棚看了半秒,慌忙沖去:“末伽梨大人,您怎麼躺在地上?這天可不行啊!我扶您起來,不然皮都要煎熟啦!”
“怕是中暑了。”小個兒說着,從腰間解下葫蘆。
首領小心給她喂着水。行商在她周圍圍了一圈,稀奇地打量着她的衣着。
“這款式,老朽未曾見過。”老者捋着下巴胡須,眼睛放光,“是京城今年的新品嗎?”
末伽梨勉強睜開眼睛,虛弱地豎起大拇指:“識貨……襯衫,和百褶裙……絕對……會大火的……唔……”
她頭一歪,身子軟了。
首領卸下箱匣,背起她就向堕天神宮沖去,行商們也都跟着他奔跑。
“末伽梨大人暈倒啦!”首領一路跑,一路喊,一路的門窗也都應聲打開。
平安京的百姓們探出腦袋,一瞧,便趕緊穿鞋,沖出家門,簇擁着跑了起來,也喊道:“末伽梨大人暈倒啦!”
堕天神宮前,人山人海。
“怎麼會暈倒呢?”
“聽甘城家說,好像是昨天又偷吃宿傩大人的膳食,惹得裡梅大人氣急敗壞,給堕天神宮下了【帳】,不讓她進去呢。”
“【帳】而已,這種程度的結界,還能攔得了末伽梨大人?”
“當然攔不了。但末伽梨大人說,正好趁這機會在城裡逛逛。這大熱天的,該是逛着逛着就中暑啦。”
“我不信。她身體可好了。昨天幫壽山家修屋頂,前天給大川家小鬼找貓,大前天還在林子裡和野豬搏鬥……”
“但她哪次出門,不是硬拽上裡梅大人?她說,那叫什麼、24小時全自動空調——哦,裡梅大人來了!”
朱紅宮門徐徐開啟,露出了他們冰一樣的大神官。
裡梅的臉色很冷,冷到衆人在大夏天搓起了手臂。
“小河商團?”他問道。
商團首領點頭稱是。
裡梅的目光稍斜,狠狠地剜着癱在他背上的末伽梨。
“扔掉她,再進來。”他說道。
“這……”首領猶豫着,“末伽梨大人對我有恩,從咒靈爪下救過我一命,我……”
幽怨的聲音在他耳側響起:“我——好——恨——啊——”
首領吓得一抖,手一松,他背上的人便滑了下去。
末伽梨,這愛惡作劇的家夥站穩後,笑眯眯的,跟沒事兒人一樣揮手:“辛苦你背我啦~~”
首領苦澀着臉:“末伽梨大人,您——唉,您沒事便好。”
裡梅設下的【帳】,對末伽梨來說仿佛不存在一樣。她伸着懶腰,一進宮門,便滿足地喟歎了一聲。而跟進來的商團衆人,除了首領,均是一臉驚異。
“怎麼這麼涼快?”小個子困惑了兩秒,眼裡忽地閃起金光,“啊,傳說是真的!堕天神宮,真的是四季如春!”
“嗯?啊,這多虧了裡梅哦。”末伽梨豎起手指,笑道,“他的【冰凝咒法】真的超好用!不僅可以當空調降溫,還可以當冰箱保存食物,甚至還能做刨冰呢——哦,說到這個,裡梅,給我一碗刨冰~~”
裡梅額上暴起青筋,牙齒咬得咯吱作響。
“【冰凝咒法·直瀑】!”
半秒内,巨大的冰錐凝為實體,尖端鋒利,毫不留情地落向她的頭頂。
“【反轉術式·矩陣分解】。”
冰錐化于無形,末伽梨蹭到裡梅身邊,露出自認為最可愛最可憐的表情:“裡梅,你就給我一碗刨冰嘛~~”
那一瞬,裡梅的表情是非常精彩的,那是一種介于“我今天非吐她一身不可”和“絕不能在外人面前丢面子”之間的表情。
最終,裡梅啪的拍上自己的額頭,咬牙切齒地說道:“碗。”
末伽梨眼睛一亮,當即找商團要了個木碗。
裡梅一手拿碗,另一手懸于木碗之上,手掌朝下。
一枚小冰球在他掌下凝聚而成,轉而又飛速旋轉起來,落下雪花般的冰屑。
末伽梨緊盯着冰球,滿臉洋溢着幸福:“啊啊,這個怎麼看都不會膩呢!”
“拿去。”裡梅說道,狠狠地瞪着她,“今天不準再來煩我。否則,我刨的就不是冰,而是你了!”
“嗚哇,這個超好吃!”末伽梨舀着刨冰,快樂享受,絲毫沒理裡梅的警告,“啊對了,再給我一碗,我去拿給宿傩。你要處理商團的事情,沒空去吧?”
提到宿傩,裡梅的表情終于是稍松。他又刨了碗冰,動作比剛才要仔細百倍,幾乎是在确保每枚冰屑都是相同大小。
“去廚房,叫廚師把草莓切成片,扇形塞在刨冰邊緣,再給頂部澆上蜂蜜,撒上果仁碎……”裡梅詳細叮囑着,末了還添了句,“你跑快些。”
“安啦。”末伽梨說道。
不多時,她就拿着鮮豔動人的刨冰,站在了宿傩的寝居前。
“宿傩,吃刨冰嗎?”她敲門問道。
沒人應。
“你不吃,我就吃掉咯。”
還是沒人應。
她想了想,拉開門,直接進去了。
宿傩果然在。
這位堕天神宮的主人,他的寝居并不像百姓想像中的那麼奢華,反而是極盡簡樸。
除了一張矮桌外,這間房裡再沒有任何家具,連個裝飾的寶刀或花瓶都找不着,清清爽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