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後天晴。
平安京城外,林間小道上,鋪着一層雪的薄毯,其下結着葬送了無數馬腿的冰。
這樣的路況,通常是要減速慢行的。
然而,鐵蹄哒哒踏在冰上,四匹駿馬伸展長腿,呈菱形排列,飛馳在林間。
末伽梨是領頭的那個,宿傩與羂索一左一右跟着她,裡梅殿在最後。
寒風砭骨。末伽梨渾身捂得嚴實,隻露出兩隻圓溜溜的眼睛。雪白的兔毛裹着她的全身,怕是一不小心,就要與這天地間的雪融為一體。
在她身後,宿傩雖不怕冷,但寒風的刺痛是另一回事,因此也換了冬裝。
那曾經屬于他獵到一隻東北虎。
這萬獸之王條紋張揚,襯得宿傩的四隻血瞳都在燃燒。皮毛厚實又暖和,馬蹄濺起雪渣和冰碴,落到上面,隻需稍稍一抖,便順着油光水亮的毛滑落了。
宿傩身姿挺拔,劍眉星眸。若說他是巡視領地的君王,那麼,在他身側,羂索則是受邀參與宴會的異域之王。
羂索偏愛黑色,身着一件蓮花金紋的黑狩衣,披着鸷羽織成的鶴氅。貂皮圍巾半掩着他的脖頸與下巴,卻掩不了他嘴角的微笑。
馬蹄回響,風景悠悠,羂索從容自得。那愉快的模樣,似是酒過三巡,正期待着下一場歌舞表演。
裡梅跟在他們身後,穿着他平日的素色和服與黑袈裟。
與羂索的饒有趣味相反,裡梅口中呼着霜白的霧氣,眼睛一如往常。
在無需向愚民微笑僞裝時,或是望着他崇敬的宿傩大人時,裡梅無論往哪裡看,都仿佛甩出一把冰刀——尤其當他瞪向末伽梨。
那家夥,僅靠三言兩語,就哄得宿傩決意臨時出行,還捎上了看熱鬧的羂索。
裡梅煩她煩得不行,但他握着缰繩,指尖還是不自覺地蹭着貂皮手套内的細絨。
随着他僵硬的手指回暖升溫,裡梅凝望着末伽梨的背影——噼咔,噼咔,冰封的眼睛裂開蛛網般的裂痕。
就在冰要全部碎裂時,裡梅迅速錯開視線,隻遙望着遠方的地平線。
不過,沒一會兒,他的目光又被吸引了回去。
在末伽梨的兔毛鬥篷下面,有小小的一團扭動着,像是圓滾滾的兔尾巴。
“末伽梨、末伽梨,我們還要多久才到?”
禅院惠與末伽梨共乘一匹馬。
為了避開那刀子般的冷風,惠将臉藏進末伽梨的兔毛鬥篷下面。
他什麼也看不見,無聊得很。馬匹又颠簸,他抱着她的腰,臂間的觸感溫暖又柔軟,幾次讓他眼皮耷拉,昏昏欲睡。
若不是末伽梨總在關鍵時刻喚醒他,他早就摔下馬去了。
“還有一小段路,馬上就到啦。”
末伽梨柔聲哄着,惠不高興了,嘟囔着:“你剛才也是這樣說的,還有剛才的剛才,剛才的剛才的剛才……”
末伽梨笑了下:“這一次是真的哦。”
“哇!”小聲的驚呼從羂索背後傳來。
貓耳的貂皮兜帽,從羂索的鸷羽鶴氅裡探出來。
悠仁一手抱着羂索的腰,另一手搭棚眺望,一雙眼睛染着興奮的光彩。
“末伽梨,是那裡,對不對?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好漂亮呀!”
惠一聽,趕忙從末伽梨的兔毛鬥篷裡鑽出來。他眯眼适應了下驟然亮起的光線,喉中也不自覺地驚呼出聲。
“呀,這是……”
放眼望去,前方銀輝閃耀。
路的兩側,雪松戴着冰霜的羊氈禮帽,垂下翠綠的枝桠,謙卑地歡迎他們的到來。
越往前,視野越發寬廣了。大自然的奇觀如同畫卷一般展開,呈現出純淨而靜美的景象。
末伽梨勒馬,自山頂俯視,嘴角揚起柔和的笑意。
群山環繞,冰湖遼闊。湖面之上,霧氣缭繞,仿佛仙境降臨人間。
金色的陽光鋪灑而下,使冰湖閃爍着鑽石般的光芒。冰層晶瑩剔透,猶如一面巨大的鏡子,将四周的雪山、森林、與天空倒映其中。好似伸手,便能觸碰到那個倒錯的夢幻世界。
這景象美到讓人忘記了呼吸,還是末伽梨一聲輕笑,才讓惠從恍惚中清醒。
“好、好漂亮!好美、好美啊!太厲害了!”
惠興奮着,小臉紅撲撲的。他用為數不多的詞彙極盡贊美,末伽梨一笑,凝望着冰湖,感歎道:
“近海雪飄散,
仿佛波浪湧海岸,
欲過末松山。”
末松山,那是傳說中,無法逾越的高山。雪海掀起浪來,要花多少年才能越過它呢?
末伽梨忍不住稍稍動搖了。她——不,人類的終焉,究竟什麼時候才能消失?也許很快,也許很久……
馬蹄哒哒,宿傩驅馬上前,與末伽梨同側站定。
“年末萬木衰,
風雪嚴相摧,
唯有松柏常青翠。”
雪花有雪花的活法,松柏有松柏的活法。你身為絕對的強者,卻隻想将力量用于扭轉弱者的命運。如此執念,真是無聊透頂。
末伽梨瞪了宿傩一眼,羂索趕忙驅馬上前,勸她道:
“折花時節雪紛飛,
枝上白雪堆,
焉能分清雪與梅。”
你與宿傩是半斤八兩。雖然想法看似有差别,但無論你們怎樣使用力量,本質上都是同樣的随心所欲。既然如此,又何必争吵呢?
裡梅也策馬過來,剜了末伽梨一眼。
“冬日山愈靜,
草木無言自凋零,
天寒人冷清。”
一路無話,甚是無聊。你倒是好人,想給我表演解悶,做我的餘興?
羂索和裡梅勸着諷着,都怕她那嘴皮子一動,便沒完沒了。
末伽梨的額上抽着筋。她剛要反駁,說明明是宿傩先挑事的,怎麼反而都按着她,不讓她回嘴,惠卻扯了扯她的鬥篷。
這孩子太小,完全不懂和歌,是以聽得雲裡霧裡,心裡隻渴求着到冰湖去。
他見他們久久不動,隻在那裡說着颠三倒四的謎語,不由得就催了起來。
“末伽梨,我們快下去玩吧!”
末伽梨尚未回應,悠仁倒是從馬背上站了起來。這小家夥和惠一樣迫不及待,他攀着羂索的肩膀,興奮喊道:“爸爸,我們沖鋒!”
羂索苦笑一聲,卻也喝道:“駕!”
馬揚前蹄,打了個熱氣的響鼻,便順着雪山疾馳而下。
“哈嘿——好棒哦!”悠仁開心呼喊着,“惠,你也快來!”
惠的眼睛亮得很,學着他的小夥伴站起來,急道:“末伽梨,我們也沖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