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迎——藤原明央大人——”
雪地上,六個小點跪伏在地,朝向一列金甲鐵騎。
“順平。”淡漠的聲音,如同天地間漂泊的一枚雪花。
然而,誰都不敢小瞧這輕飄飄的吐詞。即使是雪花,也要跪下來,捧出雙手來接。
“明、明央舅舅。”
順平——脾氣火爆,看誰都甩臉色的順平,此時溫順得像隻小兔。就連他裹的赤狐裘,也似黯淡了幾分顔色。
“順平,你耽擱了。”
“我、我——”順平聲線顫抖,結結巴巴的,“我本來就要回去的,就要回去的……是他們,都是那兩個庶民小鬼的錯……”
“什麼?”惠和悠仁不敢置信。
“啊、啊,沒錯!”順平像是忽然醒了一般,直起身子,仰頭告道,“舅舅!我本來在玩滑雪,都好好的。結果,這兩個庶民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撞到我,讓我跌了一跤,我才耽擱了!”
“說謊!”悠仁叫道。
惠也氣着,喊道:“明明是你們滑得太快。我們就在湖邊玩,從來沒有惹你,是你自個兒撞上來的!”
“閉嘴!”順平怒喝道,“不是都叫你不要說話了嗎?”
咔哒。金甲下馬,清脆碰撞。
一瞬,所有人都噤聲了。
惠和悠仁仰着頭,好像看到一柄利劍向他們走來。
當朝左大臣,藤原家家主,藤原明央,步伐穩健。
他年紀約在三十五上下,身形修長筆挺,發如墨,面如雪。若是他阖着眼,全日本的畫師都要踏破藤原家的家門。然而,若他睜眼……
從未有誰睜眼時,能用利刃出鞘形容。
藤原明央的雙眼,比最銳利的刀鋒還要冷上三分。光是被他輕輕掃一下,所有人都不禁要摸摸脖子,确認腦袋還坐在肩膀上。
“順平。”藤原明央說道。
“是!”
铿锵。
一把寶劍落地,閃着寒光。
“殺了他們。”
所有人都眨了三下眼睛。
順平呆滞着:“什麼?”
藤原明央面容淡漠,他居高臨下,眉眼間沒有一絲感情。
“庶民而已,擋道貴族,該殺。”
真希和棘面色陰了下來,憂太滿面焦急。
“藤原大人!懇請您慈悲、懇請您宅心仁厚——”
“菅原憂太,你身為菅原分家,未照看好本家少主,我已經仁慈了。”
“可是,可是——”
憂太顫抖着,低下頭來,握緊了拳頭。
他絕望地看着惠和悠仁,想叫他們快逃。然而,金甲鐵騎包圍了他們,兩個六歲的孩子,又怎麼能逃得掉呢。
“菅原順平。”藤原明央緩慢咬字。
順平呼吸急促。
藤原明央的視線,好像一座冰川,壓得他喘不過氣,心髒咚咚直跳。
雪地上,寶劍倒影着一副驚恐的面容。順平盯着,盯着,盯着……
那是誰呢?
忽地,他輕松了,握住寶劍,跳了起來,将劍鋒對準惠和悠仁。
“庶民,我要殺了你們。”不是順平的人說道。
……
…………
………………
惠和悠仁此時非常迷茫。
順平說的話,他們聽到過類似的。可那時,他們心裡的感覺,卻完全不同。
夏日,末伽梨用邊角布料,給他們團了一個蹴鞠。
他們興奮極了,在庭院裡玩得可開心——直到蹴鞠踢中了正在午睡的宿傩。
後來,他們想,要是宿傩并非枕在末伽梨的膝上,他們早就死得透頂了。
畢竟,宿傩發了大火。但刃斬砍來之前,他卻說:「末伽梨,我要殺了他們。」
要宿傩本人來說,那就是個既定未來事實陳述。畢竟,詛咒之王唯我獨尊。他要殺就殺,從不用征求任何人的意見。
但要末伽梨說嘛……
末伽梨聽了他的話,并未有一絲驚慌。
相反,她輕輕笑着,低頭,吻了下他被撞到的額角:「好好,痛痛飛走啦。」
「我要殺了他們。」宿傩重複道。
「還疼嗎?那我再吹吹啊,啾咪!」
「我要殺了他們。」
「呵呵,你呀……真是的,借機撒什麼嬌——嗚、嗚嗯!」
那接下來的景象,簡直讓惠沒眼看。悠仁還想悄悄探索一下生命大奧秘,但惠強行将他拽走了,他可不想讓他的好夥伴長針眼。
寒冬臘月,回憶暖洋洋的,流淌在惠和悠仁的身體裡。
在這殺氣逼人的境況下,他們竟小聲笑了出來。
對于“擋路該殺”這個概念,惠和悠仁并不陌生,畢竟宿傩就是那樣的脾氣——雖然,他們并沒有擋誰的路,這是莫須有的污蔑,但聽信者是污蔑者的家屬,因此也并非不能理解。
不過……
“我之前就想問了。”惠說道,“貴族到底是什麼?”
所有人都愣了下,隻有悠仁自然接道:“我聽爸爸說,貴族是有【姓】的人。”
“我有姓,我也是貴族?”惠說着,看向憂太,“我姓禅院,那是鵺婆婆給我起的。她撿到我時,我在一個廢棄的寺院,所以就這麼叫了。”
憂太苦笑了下,搖頭。他剛要解釋,成為貴族并不是那麼簡單的事,卻聽藤原明央忽然發問。
“禅院?你是禅院惠?”
惠點了點頭,藤原明央眯起眼睛。
“堕天神宮。”他說道。
空氣靜了下。
憂太張大了嘴巴,真希和棘瞪大了眼睛。
“惠,你——堕天神宮?”
惠不明白他們詭異的神情,隻好幹巴巴地回答:“我住在那裡。今天是和大家一起來玩的,末伽梨要送宿傩大人禮物,所以……”
惠的聲音漸低,眼見着新朋友的額上滲出絲絲冷汗。
貴族——如果惠是任何貴族,即使是藤原氏、甚至天皇的孩子,也不會令他們如此心驚。
但堕天神宮——那在平安京裡,唯一不受貴族官階束縛,于六年前異軍突起的可怕勢力?
詛咒之王的恐怖,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憂太三人神色複雜。
藤原明央的表情,也漸漸奇怪起來。不過,這似乎并不是因為惠的背景,而是……
藤原明央緊緊盯着惠。
這位藤原家家主,自從他們見到開始,便一直是如同一柄劍。可是,現在,這柄劍卻好像咔哒碎裂成了粉末。
“那張臉,那雙眼睛,很像……撿到?或許,你就是……”
藤原明央低語着,聲音模糊到誰也聽不清。最終,他顫了下睫毛,雙眼緩緩阖上。
“玉姬……”
惠和悠仁面面相觑,憂太也是一臉困惑。
“藤原大人?”憂太試探道。
唰。藤原明央睜開眼來,霎那間,又化回了那柄利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