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菅原家·涅漆鎮撫隊】的駐紮營地外。
黑雲遮天，怒意投影在裡梅的眉間。
“堕天神宮之主——詛咒之王兩面宿傩大人在此！汝等還不跪迎聖駕！”
随着怒斥的喝聲，天空中驟然響起了恐怖的震雷。
嘩啦——
兩位金甲衛兵哆嗦着仰頭，四顆瞳孔中映照出大顆大顆的冰雹。冰雹密密麻麻，表面凹凸不平，其中折射出無數張萬花筒般的驚恐面龐。
“不、不要！”金甲衛兵尖叫着，伸出無助的手來阻擋，以為自己就要命喪于此——
“【無下限術式·順轉·蒼】。”
天邊，響起了一道輕盈透亮的聲音，似是天空一般寬廣遼闊。
霎時間，所有的冰雹都停滞住了。
原本，冰雹像是草原上的水牛群，怒吼着要将衛兵們撞到腦漿崩裂。
然而，這道聲音卻像是一面紅旗，惹得冰雹頓時調轉方向，竟不可思議地向上沖去，重返天空。
末伽梨仰起頭來，饒有興緻：“反重力？不像啊……哦，等等！我知道了，是萬象天引——啊不不，是吸引力！對不對？”
空中，傳來一聲輕笑。
末伽梨愉快地眯起眼睛。
她攏起嘴，向天空喊道：“你的術式很有趣！既然能做到吸引力，那麼神羅天征——不對、排斥力，是不是也可以？”
那聲音又笑了下，這次更為輕快，并以術式作為回答。
“【無下限術式·反轉·赫】。”
瞬間，天空中密布的烏雲，仿佛被兩隻無形的大手從中間撕裂，緩緩地推向遙遠的天邊。
烏雲消散，透亮的蔚藍天空如同一幅巨大的畫卷，在衆人眼前徐徐展開。
畫卷中央，一道人影逐漸清晰。
彩衣翩然，身姿如鶴，好似從畫中走出。銀絲如藤蔓般披散而下，遮蔽了來人的面龐，卻并未減去他的半分氣質，反而更添了一絲神秘的氣場。
陽光灑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一圈神聖的光輝。朦胧間，銀絲缭繞于他的身側，化作了輕盈的白雲。
好似天地都要為之讓路一般，來人嘴角含笑，仿若天宮中的神仙，乘雲降臨于這個世間。
“吾乃菅原悟。堕天神宮的諸位，久仰。”
……
…………
………………
菅原悟如同神仙一般，從雲端飄落到地面。
他的白發又軟又順，長而曳地，卻并沒有沾到一絲塵埃。仔細看去，他竟是用【無下限咒術】控制着每一根發絲，讓他們飄得潇灑帥氣。
裡梅的眉毛抽了下筋。
“裝腔作勢。”他哼道。
悟聽了，一點也沒有生氣。
額間垂落的縷縷白發，将他的表情遮得嚴實。但透過發絲縫隙，他的嘴角卻勾起了大大的弧度。
他幾乎像是飄過來一般，一把便熱情地握住了裡梅的雙手。
“裡梅，是嗎？”悟親昵地直呼他的名字，煙火氣鮮活得很，一點也沒有先前的仙人樣。
此時的他，更像是一位親朋近鄰——旅行時，會買伴手禮回來，逢人就送的那一類。
而裡梅，他向來讨厭和人過于親近，更喜歡保持着恰當的距離。
當悟握住他的手時，他渾身一顫，立刻便犯了惡心，當即就要把手抽出來。
不過，裡梅剛要發作，卻聽悟說道。
“裡梅，我們有過一面之緣。六年前的12月25日下午5時31分，菅原道竹、雪奈夫婦的慰靈會上，我見過你。”
裡梅愣了下，悟微笑着。
“裡梅，道竹常對我說起你，我也常聞百姓的閑談之語。”
“你用【冰凝咒法】降低雲層溫度，使水汽凝聚，讓甘霖潤澤大地。蝗蟲因此無法繁殖，作物也得以安穩生息。”
“自從你來了平安京，方圓百裡的大地都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百姓不再受旱災蝗災之苦，這都是多虧了你。”
說罷，悟松開他，又握住了宿傩的手。
“宿傩，堕天神宮之主，你與裡梅的配合天衣無縫。”
“春耕時，你燒卻草木，幫助百姓開辟耕地。秋收後，又用火耕肥沃土地。并且，有你坐鎮平安京，再沒有任何咒靈敢靠近。”
“百姓能富足于糧，安居樂業，都得益于你的功績。”
然後，悟又握住了羂索的手。
“羂索，慈悲之羂，救濟之索，你無愧于你的名号。”
“你的醫術舉世無雙，不知幫多少人脫于疾苦，又拯救了多少人的性命。與此同時，你還開設學堂，将寶貴的學識教與平民，開化百姓。”
“如此慷慨，懸壺濟世，平安京有你，是平安京之幸。”
最後，悟握住了末伽梨的手。
“末伽梨，你是否是神使聖女，抑或是神明在凡間的化身？”
“你能一語道破疑案真兇，善惡昭彰，為百姓平冤昭雪。甚至還以智慧點化工匠，讓名為【科技】之物，為百姓帶來便利。”
“這已是無人能及的功績，而你竟帶來了更多的奇迹。”
“你複活人類，卻也不僅僅複活人類，更将咒靈與人類一視同仁，如同天道一般，給予任何生靈第二、第三、乃至無數次的機會。”
“你的溫柔、慈悲、那悲憫萬物之心，實乃佛祖神明。”
悟說完，後退一步，向他們鞠躬。
“堕天神宮的諸位，我雖無法代表天下蒼生，但仍然——請允許我，向你們緻以敬意。”
……
…………
………………
誇贊，誰都愛聽，尤其是如此真摯、又如數家珍的贊美。
即使堕天神宮的四位，做那些隻是為了保證食材質量，隻是想要人類能持續獻上貢品，隻是打發時間，隻是無心而為……他們也仍是如沐春風。
末伽梨的臉蛋紅紅的，羂索眯眼笑着，就連宿傩和裡梅也是揚起嘴角。
“隐惡揚善。”宿傩哼笑道，“菅原悟，你很狡猾。”
悟的話裡，隻提恩澤，一點也不提他們所帶來的禍難。
宿傩殺人，如同拔掉街邊雜草。羂索未經同意，解剖了無數的屍體。而末伽梨與裡梅，他們時不時的吵架打鬥，都會卷入大量平民。
當然，末伽梨會複活這些倒黴蛋們。但正因她能做到這點，再加上倒黴蛋們基本都死得相當痛快，因此，她從不覺得她有哪裡不對——要她說，都是裡梅不該和她計較。
悟彎起嘴角。
“呵呵，狡猾，是嗎……這并非狡猾，而是我的真心話。”
藤蔓般的白發之後，菅原悟的眼睛如天空一般悠遠又深邃。
“我并不常在平安京，而是周遊日本旅行。”
“曾經，餓殍遍地，戰火四起。”
“我見到父母烹饪嬰兒，我見到孩童生啃母親。即便我擁有【六眼】，能看清到空氣中的每個微粒，我也已經無法分清，哪些是咒靈，哪些是人類。”
“人間乃煉獄，我是如此确信。”
“但自從堕天神宮崛起，百姓至少能夠果腹，戰争也因絕對力量的出現，被迫停止。”
“無論你們初衷為何，我論迹不論心。無論你們再怎樣殺人取樂——這個世界，也仍是比你們存在以前，要幸福了一點點。”
“這對我來說，對世界來說，對蒼生來說，便已經足夠了。”
“因此，請容我表達我的敬意。”
随着悟的話語，堕天神宮四人的目光，漸漸深遠，好似望着極為遙遠的過去。
戰争……饑荒……即便是他們，也知曉那是多麼殘酷之事。
他們都不愛談論自己的過去。也因此，隻有末伽梨知道，他們此時究竟注視着怎樣的光景。
……
…………
………………
羂索注視着他的亡妻。
蒼蠅落在了那曾經閃亮的眼球上。一根羽箭——不知是來自叛軍還是鎮壓軍，貫穿了她的頭顱。
她的腹部高高隆起，裡面有着承載了他們希望的小小生命。現在，它也即将消亡逝去。
他望着，望着，然後，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就像潮汐意識到了月亮，就像嬰兒意識到了手腳。
羂索握住了名為【透視】的新生術式，想道：「遲了，卻也不遲。我的孩子，我還能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