菅原營地。
順平遙望末伽梨一行離去,在冰龍身邊坐下。
“都走了……”他感歎道。
他父親菅原直輝被咬在冰龍嘴裡,哼了聲:“後悔了?你剛才要是不放他們走,現在還有幾個小跟班能使。”
“我從不後悔。”順平說。
一日之間,這孩子仿佛忽而長大了許多,雙眼裡填滿了堅毅。
“無論是給真希和棘包紮,還是放悟和憂太離開菅原氏,抑或是阻止父親你——這些都是我發自内心的選擇,因而,我從不後悔。”
他父親嘲道:“即使以後沒有憂太幫你寫功課,也不後悔?”
“當然不後悔——呃?!”順平跳了起來,瞪着菅原直輝,“你是怎麼知道的!”
菅原直輝翻了個白眼。
“我也曾是孩子。”
順平一噎,垂下頭來,沮喪道:“那些題目太難了。我做不會,你就要打我,我隻好……”
菅原直輝沉默了會兒。
“順平,我以後不會再逼你了。”
“什麼?”順平一愣,面色唰得慘白,“父親,您是對我失望透頂,所以——”
“不是。”菅原直輝截斷他,“以後,和歌、算術、咒術,那些基本的,你還是要學。但難度過高的題,我不會再強求你。當年,我沒能做成我想要做的事,或許,你……”
菅原直輝一頓,輕輕歎息:“順平,你繪畫的确不錯。”
順平呆了下,臉蛋通紅。
“什麼!你、你偷看——”
“别污蔑人。你有次急着去玩,直接将你的畫冊當成功課給我了。”
順平像一壺燒開了的開水,捂着臉尖叫。
菅原直輝輕輕笑了。
這位菅原家家主的臉上,向來隻有冷笑、嗤笑、嘲笑,但這種發自内心的笑,連他自己都有幾分恍惚……
上次他這樣笑,究竟是什麼時候的事?
好像,還是他與珠姬,結成夫妻的時候了……
順平讷讷的:“父親,藤原大人還要很久才回來,我去找人把您從冰龍口中救出來吧……”
“不必。殺雞儆猴,我必須讓他看到我的模樣。”
順平一愣,猶豫道:“您對藤原大人,還有憂太、悟、憂太的父母他們,到底是……”
菅原直輝注視着順平。
末伽梨的聲音回響在他腦海裡。
「順平已經不是孩子了。很多事情,你不必再隐瞞。菅原家少主會成長,然後,你妻子……」
“順平,抱歉。”菅原直輝啞聲道。
順平呆住了。
“父親,你……”
“之前,我用花螳螂攻擊憂太時,你也在目标範圍内。當時,你一定很心寒。”
順平低頭,輕輕嗯了聲:“我知道,你是算好憂太的父母會來救他,但是……”
“抱歉。”菅原直輝又說了一遍,“你救治真希和棘的事也是。與庶民來往,也許不必罰那麼重,但平日你還是要與貴族多來往……”
順平一滞,血腥的回憶流淌在他的身體裡,讓他渾身緊繃,眼睛像太陽那般通紅。
“父親!”他憤怒道,“真希和棘是平民,卻也是我的朋友,你要我看着我的朋友去死,我絕做不到!還有悟叔叔——他為救你斷了一條手臂,你卻責備他弄髒了你的狐裘!無論是貴族、平民,還是本家、分家,對我有恩之人,我都絕不願恩将仇報!”
這少年的聲音铿锵有力,那份感情是那樣至純,像火一般爆發出來,滾燙地燒灼着菅原直輝的四肢百骸。
這位菅原家家主微微失神,他望着此時此刻的順平,眼睛倒影着遙遠的過去。
“恩、仇……”菅原直輝喃喃着,“凡菅原家家主,皆不可重情,必須重利。菅原本家必須嫉妒菅原分家,必須自折羽翼。菅原氏不得強大,否則……”
不詳的預感盤踞在順平的心裡,他急道:“父親,你在說什麼?”
忽而,菅原直輝猛地攥住拳頭,他抿緊唇,緊盯着順平的雙眼。
“順平,你聽好——”他啞聲道,“憂太的父親菅原道竹,他所辦的大部分事——從與蝦夷議和,到以對抗菅原本家為由、招攬有才幹的咒術師,到之後邀請宿傩來平安京——這一切,全部都是我的命令。”
順平瞳孔劇縮。
“怎麼會!”這少年不可置信,“那你告菅原道竹謀反,到底是——”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他】。”
菅原直輝目光如炬。
“悟和憂太離開,是對的——在【他】隻手遮天的地方,任何勢力都無法喘息。”
“悟的父母,菅原鶴雲和鏡夫人,是最初的犧牲品。”
“鏡夫人是蘆屋家家主之女,氏族代代守護播磨。當年,【他】逼我父親誣告鶴雲和鏡夫人謀反。鶴雲他們背水一戰,卻雙雙戰死,最終引發了長達十年的【播磨戰争】。”
“這一戰後,鶴雲一支的菅原分家徹底沒落,悟也因此成為我的侍從,被道竹接濟。而【他】,不僅削弱了菅原、蘆屋兩族的勢力,更是得到了整個播磨!”
“之後,六年前,憂太的父母,菅原道竹和雪奈夫人,是又一個犧牲品。”
“雪奈夫人曾是蝦夷部落的大祭司,【他】計劃破壞我們與蝦夷的和平協議、侵占他們的土地。同時,他又聽聞道竹在招攬咒術師,便故技重施,逼我告發道竹謀反。”
“那晚,我提出自理門戶,并密信告知道竹,叫他們請求裡梅幫助,以堕天神宮和蝦夷為盾,與【他】背水一戰。”
“可未想,道竹回信,說他不願平安京生靈塗炭,也不願播磨戰争重演,唯願獨自承擔一切,自焚明志。”
“道竹托雪奈率軍,退居蝦夷。然而,雪奈也因不願【他】借口攻打蝦夷,竟與道竹雙雙自盡。”
“那之後,蝦夷因雪奈蒙冤,仍與我們爆發了小規模的沖突。但裡梅不願有人違背道竹和雪奈的遺志,在他的奔走下,雙方又重歸和平。”
“這一仗後,雖然【他】未能吞并蝦夷,但菅原勢力再度削弱,連你母親變成現在這樣,也都是卷入了他的野心!”
“我恨不得拆其骨,扒其皮,啖其肉!然而……”
菅原直輝因憤怒而渾身顫抖,牙齒都咬出血來,但他望着順平,又頹然垂頭。
他疲憊道:“順平,我已是逃不了的棋子,你還尚未入局。若你願意,我會和悟商量,将你送離平安京……”
“是誰……”輕輕的聲音。
“什麼?”
菅原順平,這位少年——不,菅原家下一任家主,拳頭攥得緊緊的,雙目通紅,眼睛中閃耀着熊熊怒火。
他幾乎是在咆哮:“父親,告訴我,害我母親、害我菅原一族至如此境地,究竟是誰?!是不是藤原氏,隻有他們才能做到!一定是他——當朝左大臣,藤原家家主,藤原明央!”
“順平……”菅原直輝恍惚着,猶豫道,“藤原明央不過是枚棋子。真正在幕後的那位,我可以告訴你他是誰。但是,你一旦知曉……”
當年,菅原直輝追問他父親時,也是這樣激動,不解父親為何一直隐瞞,而如今……
“父親,你毋需多言!” 順平聲音清朗堅定,雙目如火般向他的父親燃燒。
菅原直輝注視着他的孩子。
下一代的菅原家家主,可否達成他們的夙願?
他微微顫抖起來,是不安,是憤怒,是期待……
“順平,聽好。”菅原直輝啞聲道,“那個罪魁禍首,便是……”
……
…………
………………
次日清晨,菅原營地門口。
馬蹄哒哒回響,藤紋金甲清脆碰撞,如同急促的鼓點。
藤原明央雙眸如劍,率領着金甲鐵騎,踏着薄薄的雪層,飛馳而來。
“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