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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裡,棘咬着口枷,緩慢眨着眼睛。
夏風輕拂,搖晃着高大的桑樹。日光從寬闊的桑葉間淌下,向池塘抖落一層燦爛的閃光。
池中,小鯉魚紅白相間,在荷花的綠裙底下嬉戲玩鬧。它們頑皮地舞動輕飄飄的魚尾,蕩起粼粼漣漪,惹得荷花也展開了粉嫩的花瓣折扇,掩唇輕笑。
“呵呵……”
荷花并不會笑出聲來,棘恍惚了下,側望向身旁的末伽梨。
這女子的唇角比和荷花還要柔美,她彎腰,頗有興緻地逗弄一池鯉魚,一個不慎,水花便躍上了她的臉頰,連胸前的襯衫也濕了些,隐隐透出一絲肉色。
“哎呀!”她笑道。
棘趕忙偏開視線,并從衣襟裡掏出帕子,盲遞過去。
「打擾它們,不太好。」他臉微紅,比着手語。
“哎——可我忍不住嘛,它們看起來真的好可愛。”
末伽梨輕輕撥弄小鯉魚的尾鳍,它一下子吓得躲到蓮葉之下,可又按捺不住好奇,悄悄探頭出來。
“很像你哦。”她說。
棘轉過頭來,卻又在看到她胸口時,快速躲開視線。不過,即使如此,他還是無法克制地移動視線,将目光凝到她的脖頸上。
“呵呵,果然很像……嗯、棘?”
棘的拇指輕輕撫過她的喉嚨,動作比對待最嬌嫩的花瓣還要小心。
那天,棘親眼看到這裡皮肉開綻。尚善上人,那豬狗不如的家夥,竟敢那樣殘暴地對待她,對待末伽梨……
棘的手指開始顫抖,眼前一片鮮紅。
他什麼都沒能做到,他眼睜睜地看着他對她……
溫和的雙手撫上了他的臉,帶起了清涼的風,冷卻了那過于灼燙的憎惡和悔恨。
末伽梨的額頭輕輕碰着他的額頭。
“棘,我不痛的,不痛的哦……”她輕聲安慰道,好似棘才是承受了那份痛苦的人。
但仍然……棘喉結微動,卻因口枷阻攔,沒有發出任何音節。
末伽梨頓了下,摩挲着他咬着的竹筒。
“為什麼,又戴上了這個?明明,你已經自由,不再需要了。”
棘一僵,抓住了她試圖為他解開口枷的手臂。
「至少,今天需要。今天,我們會離開平安京。」
末伽梨怔住了。
棘眼見着笑容從她的嘴角消失。
她張嘴,似是想說些什麼,最後卻隻是撫着他唇角的蛇眼咒印。
“離開……”她低喃着。
棘微微垂頭。
「這裡,有很多話……」棘點了下自己的心口,「但我是言靈師,我不可以說,所以……」
細繩啪嗒斷裂,竹筒掉落在石子地上,彈跳了幾下,落到了池塘裡。
末伽梨稍稍後退,揚起微笑。
“棘,你的言靈對我沒有效果,不用擔心。”她說道, “況且,我想聽到你的聲音。”
池中荷花搖曳,鯉魚擺尾,撩撥水波蕩漾。
棘瞳孔擴張,耳畔是自己鼓點般急促的心跳。
他生來便帶有詛咒的刻印,村人将他關在地窖,決不教他言語。
棘不記得自己是如何長大,也曾以為那個地窖便是整個天地。
如此卻也并不孤單,因為他每晚都會有個夢境。
夢中,女子總在呼喚他的名字。
棘不想忘記她,卻總是記不得她。他看不見她的容貌,也聽不清她的聲音,隻有她嘴角的笑容是那樣清晰。
他不知她是什麼,隻當世界理應如此——他蘇醒時的黑暗乃是夢境,而夢境裡的微笑才是真實。
甚至,在悟、傑、硝子将他帶離地窖很久以後,即便遇到了憂太和真希,棘也依舊對這個世界抱有懷疑。
直到,他與末伽梨相遇。
當末伽梨揚起嘴角,向他彎出耀眼的笑容……所有的不安、所有的懷疑,一切都轟然崩裂瓦解。
哪邊是夢境,哪邊是真實,他仍不明白。就連她呼喚【棘】時,究竟渴望的是誰的回應,他也不甚明晰。
棘隻理解了一點。
有末伽梨在的地方,便是世界。
棘的前世曾許諾要記得她,甚至不惜立下最嚴苛的束縛,但棘仍然忘記了他。
未來漫漫不可期,此時此刻最珍惜。
現在,末伽梨說,她想聽他的聲音……
棘顫抖起來,氣流從肺部向上,摩擦聲帶,傳達出他從未說出口、卻在心中默念了無數遍的音節。
“末、伽、梨……”
“我在。”她溫和道。
“末伽梨……”
“你已經說過一遍了。”
“末伽梨。”
“棘……”
棘不斷重複着她的名字,那幾個音節輪轉在他的舌尖,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