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内理子。
那曾是夏油傑的愧疚。
夏油傑,他并非從一開始就是憎惡非術師的恐怖分子。
在高專就讀期間,他一直是個溫柔又善良的好青年,從咒靈手下救出了衆多人類。
然而,當他眼睜睜地看着鮮紅血液從天内理子的太陽穴噴出,賞金獵人聞着現金的香味,狂熱教徒為她的死亡而歡呼大義……
當他注視着咒術師後輩那具僅剩上半截的遺體,截面是猙獰的咒靈啃食牙印,但對方臉上卻留着拯救了人類的滿足微笑……
當他目睹美美子、菜菜子遭遇折磨,僅因她們能看到村民所看不見之物,就被視為災禍異端,像狗一般囚禁……
如此等等,那些殘酷之事,真的是人類做出來的嗎?
他們,應當是猴子吧。若非如此……
對……就是這樣。
所有沒有咒力的家夥們,都是未開化的猴子。
咒靈隻會因為非術師誕生,咒術師卻不僅要豁出性命處理他們的爛攤子,還要被非術師迫害?
咒術師是強者,所以要保護弱者?不,我們才是少數,我們才是弱者!
如果,這個世界隻有咒術師……
在見證美美子、菜菜子的悲慘遭遇後,夏油傑殺死了那個村中共計112名的村民。無論男女老少,凡是非術師,都一視同仁。
做出這種事後,他身為非術師的父母自然無法例外。不然,他無法說服自己,他已經殺死的那些,即将殺死的那些,都是……
夏油傑決定,他要殺掉所有非術師,創造一個隻有術師的世界。
夏油傑不停地前進,從不回首過去,任憑那些閃耀的回憶,化作腳下的污血。
他拉攏志同道合的詛咒師、侵入宗教組織斂财籌備,最終于一年前發動了“百鬼夜行”,釋放了所有他擁有的咒靈——
夏油傑失敗了,并由曾經的同窗好友五條悟執行死刑。
後悔嗎?
他從未有閑暇思考那些,便堕入了黑暗。
再之後……
當伏黑甚爾質問末伽梨,為什麼要複活他時,夏油傑也忍不住想發出同樣的疑問。
後來,酒吧裡,五條悟喝着芬達,道:“末伽梨說,她是順手。”并用拇指滑給他一張便簽紙,“這個也一樣。”
便簽紙上,寫着數個姓名、地址、郵箱、和電話号碼。那些名字很熟悉,全都是夏油傑視為家人的部下。
五條悟說道:“你死後,你的部下按照你的安排,大多逃往了海外。澀谷事變時,他們聽說你的遺體被霸占,很多人都趕了回來,現在還留在日本沒有離開。”
便簽紙的背面,寫着來自末伽梨的簡短陳述。
「傑:你的兩位養女,美美子、菜菜子,她們為了祭奠你的遺體,想找宿傩幫忙殺羂索,但被宿傩殺死了。
「我在澀谷時順着因果鍊,把她們都複活了。你可以去找宿傩麻煩,如果被殺了,我會複活你。不過,虎杖那孩子是無辜的哦,不準動他。
「PS:你父母也複活了,現在在你老家那裡。」
夏油傑攥緊便簽,沉默不語。
他告别五條悟後,首先去見了他的養女。
面對美美子和菜菜子撲進他懷裡的大哭,他不知所措,隻得像她們兒時那般,輕拍她們的後背。
有關他原本的部下,他們齊聚商談,決定暫時按兵不動。
之後,他回了老家一趟,并沒有直接去見他的父母,而是遠遠地看着他們。
他……當年殺死父母時,是偷來了安樂死的針劑。
父母并沒有關于死亡的任何記憶,突然到了十多年後,當然非常驚慌。
幸好,他們的房子還在,家裡也尚有現金存款,一切都和十多年前相同,除了落灰以外,紋絲未動。
他們稍稍适應後,便四處打聽兒子的下落。
然後,他們在附近墓園,看到了自己、還有夏油傑的墓碑。
家庭餐廳裡,他母親目光呆滞,兩肘支着桌面,抓着自己亂糟糟的頭發,桌上飯菜一口未動。
他父親吃了點,卻也很快就放下了筷子,聲音嘶啞。
“咒術師,是高危工作。”
他母親隻是搖頭,他父親沉默片刻,在大白天叫來了一打啤酒。
夏油傑拉下棒球帽的帽檐,起身到衛生間裡,給末伽梨打了通電話。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麼做?
“哎,不複活你父母比較好嗎?那樣的話,你隻需要殺掉他們就可以了。很簡單吧,畢竟你已經殺過一次了。”
聽筒裡,傳來吃薯片的嘎吱聲,還有搞笑藝人的模糊背景音。
夏油傑幾乎把手機給捏碎了。
說起來,她的願望就是被誰吃掉,然後不複存在吧?
“祝你早日得償所願。”他咬牙切齒,投入了百分之一萬的真心。
聽筒裡傳來一陣笑聲:“好啊,那就借你吉言。”
她說罷,卻也并未挂斷,好像在等着什麼一樣。
果然,夏油傑忍不住,又問了遍:“你究竟為什麼要複活我、美美子菜菜子、還有我的父母?”
“呵呵,你呀,就是太喜歡問為什麼,所以才會變成那樣。”
“這是說教?”
“是我大言不慚的逃避責任發言。你如果不喜歡,完全可以挂掉。”
“……繼續。”
“你隻是想要保護在意的人,卻強行給自己的行為附加理由。之後,你本末倒置,根據理由行事,反倒做了很多偏離本意的事情。”
“可笑。你是在說,我偏離了我的大義?”
“嘛,這個東西很主觀啦,像我就覺得這是強迫症和創傷後應激障礙。”
“哈?”末伽梨的思維太過跳躍,他完全無法理解。
她笑了聲:“你太喜歡問為什麼,過于想要刨根問底,任何疑惑弄不明白,都會困擾一輩子。”
“還有,”她道,“如果你不把人們分類整理,框定範圍,劃出共同屬性,在此之上構建出規則,依此行事,就會感到非常焦慮。同樣,為了緩解焦慮,你會反複确認自己所作所為的正義性。”
“我沒有。”他沉聲反駁。
“是嗎?你以前不是認為,強者就該保護弱者,所以術師就要保護非術師,并且遵照這個規則行事。後來,你發現,诶非術師都好壞啊,我保護了一群壞蛋,這個不是正義吧,而且非術師好像才是術師悲慘的根源?你接受不了自己的非正義,所以不停地問為什麼,最終得出結論:術師才是弱者,讓我們一起把非術師全都殺掉吧。”
“……你說這個,是想說什麼?”
“你明明自己心底對這個PTSD導緻的結論很不确定,但是因為遵守了你的強迫症,所以就忽視了不自然的地方。”
“這個結論沒有什麼不自然的。非術師是災難根源,隻要殺光,就沒有問題了。”
“唉……”
“為什麼歎氣?”
“你看,你連我歎氣都會追問。”
“啧。告訴我!”
“而且得不到答案就開始焦慮——好好,如果你現在還是不肯注意到的話……”
她好像是一口把薯片渣渣倒進嘴裡,還關掉了搞笑藝人的電視,語氣稍稍認真。
“聽好哦,傑。我之前忘記告訴你,我把【星漿體·天内理子】和她的女仆【黑井美裡】,都複活了。她們是非術師,你要殺掉她們嗎?”
夏油傑睜大眼睛。
嗡。
向來從容不迫的教主大人,神情恍惚。
那一瞬,他的雙眼倒影着十年前的光景。
鮮血。無光的眼珠。冰冷僵硬的屍體。
愧疚。滿腔的悔恨。為什麼沒能拯救?
“嘔——!”夏油傑突然幹嘔,彎腰顫抖着捂住嘴巴。
胃,痙攣着。
惡心,想要把五髒六腑都嘔出一地,就像他尚還是高專學生時,每次吃掉抹布味的咒靈後,每次聽聞同伴死後,每次、每次、那無數個餐後趴在便器前的瞬間。
夏油傑嘴唇蒼白,胸膛劇烈起伏,呼吸急促,背後冷汗淋漓。
“理子……我……嘔!”
“深呼吸,放松……”電話裡,末伽梨的聲音柔和引導着他,“慢慢來,傑。你不想殺天内理子和黑井美裡,反而真心想要拯救她們——拯救非術師。”
“但是、非術師,非術師都得死,理子、父母,都必須……”
“傑,如果你感覺某件事無法嵌入到你目前的規則體系,就像以前那樣,嘗試構建一個新的吧?”
“新、的?”他勉強道。
“嗯,你可以這樣想。強或弱,術師或非術師,正、邪、或亦正亦邪……人類比這要複雜許多,試着别用這些來簡單劃分人類,而是将每一個個體,都看作單獨一個分類。”
“單獨、分類……”
夏油傑艱難吐字。
他手指顫抖着,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攥緊手機,将聽筒死死貼着耳朵,拼盡全力忍下腹中那強烈的嘔吐感,努力集中在末伽梨的聲音上。
“對,傑,就是這樣,你做的很好……”
“嘔!呼、呼哈……我、我——理子、理子她!如果我再小心一點、如果我再強大一點!”
“天内理子,現在還活着哦。”
“但那時、那時我……啊!理子?抱歉,我沒能、我眼睜睜地看着你——母親、父親?因為你們是非術師,所以、我居然——”
“傑,冷靜。”末伽梨的呼喚無比柔和,像是溫暖的海洋将他懷抱,“現在在與你對話的,是誰?”
“什、什麼?”他盡力集中,揮去幻象,“是你。你是、末伽梨,末伽梨·俱舍羅……”
“是。”她溫和道,“傑,我與你過去、現在、未來,所有的痛苦同在。在我面前,你可以不用強迫自己,可以休息……”
“末伽梨……唔、末伽梨……”
随着末伽梨的輕聲撫慰,夏油傑的幹嘔聲漸漸緩下,眼角滲出不少生理性的眼淚。
夏油傑喘息着,背後濕透了一片,額上黏着縷縷發絲,脫力倚坐着衛生間隔間的門闆,仰頭望着慘白的天花闆。
“好痛苦……”他喃喃着,吐露自己這些年強壓下的真心,“母親、父親,他們時常出現在我的夢裡,質問我這一切是否真的值得,真的有意義……”
“我知道的。我不夠強大,沒法殺光非術師。即便殺光非術師,術師的孩子也可能沒有咒力,進而産生咒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