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奈川縣,21年前。
盛夏,黎明前夜。
黑暗中,大海翻湧不息。沿岸,鐵軌與公路并列而行。
昏黃路燈一盞接一盞熄滅,電車“铛——铛——”地蜿蜒駛來,車燈由遠而近,照亮了臨海護欄旁靜立的背影。
海風撥亂了吉野凪微卷的短發,時年20歲的女子緊攥着一條細細的銀鍊,凝望遠方。
她的暴走族特攻服幾乎曳地,内襯紋路是張揚的虎皮。電車掠過時,她背上的黑底金繡驟然閃亮,金菊怒放,【總長】二字迸出轉瞬即逝的金光。
風有些涼,雅馬哈摩托依偎在她身邊,火紅車身還帶着引擎熄滅後的餘溫。頭盔挂在把手上,随風微晃,面罩上映照出微光。
東方,地平線逐漸明晰,分開了天空與海洋。
金紅色的幕布拉開了,海浪拍着礁石鼓掌,光之精靈躍入大海,足尖輕點浪花尖頭,跳着波光粼粼的舞蹈。
日出。
吉野凪垂頭,緩緩攤開掌心。
細細的鍊子在指縫間閃爍,像要随着第一縷晨光消散。銀镂雕紋的吊墜翻開圓蓋,其中嵌着一張照片。
年長女性燦爛笑着,容顔與吉野凪有七分相似。在與照片對稱的翻蓋内側,镌刻着這樣的銘文。
——吾母永恒。
海鷗離巢,飛舞在大海之上。潮汐奔湧,不斷卷走砂石,又将新的死貝碎片推到沙灘上。
啪嗒,眼淚滴落。
吉野凪失力般,整個人都跪倒在地,手指攥緊了吊墜,嘴唇微張。
日出之下,電車哐當駛過,淹沒了漸響的嚎啕,隻看得到眼淚滾落地上。
整整三班電車駛過後,吉野凪才站起來。
她試圖将吊墜系在脖子上,卻總是不成功。她的指尖不斷碰到衣領的虎皮内襯——母親的針腳缜密整齊,結實得能扛住時速三百公裡的飙車。
特攻服滑落了,堆在摩托座椅上,而吉野凪也系好了吊墜。
她本能地向特攻服伸手,想要穿上。但最終,她卻默默将它疊好,嘴唇輕碰了下繡紋,轉身。
鐵軌對面,是電車驿站,通往長滿了普通上班族的鋼鐵森林。
吉野凪深吸一口氣,她握緊胸前吊墜,背向摩托和大海,走向正軌。
紅燈。铛,铛——鐵路欄杆放下。
吉野凪停步等待。電車緩慢停下,又緩慢起步,從她眼前呼嘯。
綠燈,鐵路欄杆升起。
吉野凪剛要跨越鐵軌,褲兜裡的手機卻開始震動。
她翻開手機蓋,愣了下,是【小河千春】。
吉野凪胡亂抹了幾下眼睛。她整理好情緒,才摁下接通鍵,故意擺出起床氣的惱怒。
“千春公主大人,你吵醒我了。别告訴我,你又從家裡溜出來,想要找我對戰?今天不行——”
吉野凪停頓了下。
“你說,你就在剛才那班電車上,隻要我追得上你,今天全是你買單?”
嗚嗚——耳畔,應當是海風低吟,吉野凪卻回了頭。
黎明時分,雅馬哈摩托紅得耀眼,排氣管的金屬邊緣,泛着燦爛的金光。特攻服靜靜躺在座椅上,繡紋的每一道金線,都閃耀着令人開懷大笑的回憶。
吉野凪緊閉了下眼。
循規蹈矩的上班族電車,肆意叛逆的暴走族摩托。隻要跨越鐵軌……
綠燈閃爍着,漸漸變黃,然後是紅燈。
“媽媽,今天,就隻是再多一天……”
特攻服揚起,頭盔兩秒扣好,腳踩換擋,油門離合轟轟擰動,雅馬哈摩托一騎絕塵。
“千春,說話算話!”
電車哐當晃蕩。
金屬色的長椅上,小河千春扶了下臉上的淺紫色太陽鏡,鏡片倒影着翻蓋式手機的屏幕。
啵。她吹破口香糖的泡泡,嚼着啪的合上手機蓋闆,看向電車窗外。
玻璃窗的倒影裡,染成栗色的長發高高束起,馬鬃般垂落在她的白色T恤上。配上漿洗過的牛仔褲和小挎包,這怎麼看都是一位普通出遊的20歲女子大學生。
任誰也想不到,她剛剛竟然甩開了30名保镖的緻密護衛。
海岸線上,摩托像火球般飛馳而來,吉野凪朝小河千春倒比着朝下的大拇指,發出挑釁。
電車進站減速,小河千春挎包站起來,擡指将太陽鏡推到額發上,露出那雙鬥志昂揚的眼睛。
“哼,擺出那張哭喪臉,這不是挺精神的嘛,害我那麼擔心。想哭,等本小姐打敗你再哭吧!”
……
…………
………………
休息日的晨間,神奈川商業街很是熱鬧。車流穿梭不息,街上人聲鼎沸。年輕人們三五成群,嬉笑着從便利店走出,手裡拿着冰鎮的飲料。
摩托引擎轟鳴着,火紅的雅馬哈摩托一個漂亮的甩尾,穩穩停在【野戰遊戲館】的門前。
吉野凪單腿撐地,掀開頭盔面罩,轉頭對後座笑道:“千春公主大人,戰場到了。”
小河千春摘下頭盔,栗色馬尾在晨光中揚起一道歡快的弧度。
她三兩步沖進店裡:“今天我一定要一雪前恥!凪,你停車,我先去開場地!”
吉野凪應着,将摩托推去背街小巷。
自動玻璃店門在小河千春身後緩緩閉合,隔絕了商業街的喧鬧。
走進野戰遊戲館,就好像走進了危機四伏的叢林。
1樓是租賃和售賣裝備的地方。迷彩網裝飾着假葉子,從天花闆垂下。牆面粗糙,交錯貼着“DANGER”字樣的黑黃警示膠帶。
牆的四面,都被改造成了武器陳列架。上百把仿真的槍械挂在那裡,在LED射燈下泛着冰冷的光澤。其下玻璃櫃裡,陳列着一袋袋彩色糖果般的BB彈。
通往2樓的樓梯口,假人身上套着厚重的防彈背心,護目鏡邊緣有着肅殺之光。即便牆上都裝了吸音減震闆,也還是能微微聽到2樓傳來的BB彈乒乓聲,其後伴随着“中彈”的喊叫。
服務台前,櫃員少年好像是個新手,正結結巴巴地接待顧客,小河千春撇了下嘴,卻也耐心排隊。
她倒了兩顆口香糖嚼着,閑着打量櫃員少年。
第一眼。啵,口香糖的泡泡破掉了。
陽光透過玻璃門,為他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
他皮膚白得近乎透明,仿佛是用新雪捏成的人偶,讓人忍不住擔心,他會不會在夏日的溫度裡悄然融化。
而那雙眼睛溫柔得驚人,像是把整個神奈川的盛夏都盛在了瞳孔裡。細長的睫毛每眨一下,就像清涼的風吹來,在小河千春的心裡泛起漣漪。
以前,小河千春也見過這樣的眼睛,但那雙眼睛的主人卻已經……
白夜。她恍惚着,呼喚已到唇邊,卻看到了少年圍裙胸口的銘牌。
【橘茂也】,她想着,這名字與他本人倒不太相稱。
橘茂也輕聲細語的,時不時就要輕咳着喘一下,像是連吐字都有些費勁。過大的綠帆布圍裙在他腰間晃蕩,襯衫衣領下的脖頸也很細,看起來隻要輕輕用力,就會清脆折斷。
當他偶然看向她時,那雙眼睛有些困惑和訝異,像是迷失在了夢幻當中。
但很快,他又回神,向她露出了“請稍後片刻”的歉意表情——
砰!男性顧客拍着服務台,臉漲得通紅,頭上晃着綠蜥蜴脊背般的莫西幹頭。
他旱地拔蔥般揪起橘茂也的衣領,唾沫星子飛濺:“你居然敢說我這張萬元是假|币?不拿出憑證來,我揍死你啊!”
橘茂也的衣領在他手中皺成一團,臉頰因缺氧而更加蒼白,睫毛在劇烈的喘息中顫抖着。
“這、這個……甘城老闆昨天從銀行取錢,預支了我的工資。我清點時,見過一張編号相同的萬元,還沒有花掉。既然那張是真的,這張……”
“編号相同?你怎麼可能記得,我看你隻是想诓我!少啰嗦,快把找零給我!”
綠蜥蜴揚起拳頭,那少年根本無力掙脫,但即便如此,他卻還是堅持說:“抱歉,我不能收,請允許我找甘城老闆過來……”
綠蜥蜴咬牙切齒,拳頭即将揮出。而就在這時,嘟嘟,撥出電話的手機聲響起。
小河千春嚼着口香糖,随意道:“警察嗎?我這裡有人涉嫌搶劫,地址是神奈川商業街310号,嫌疑人留着草綠色的莫西幹頭,像隻營養不良的蜥蜴——喂、你幹什麼?”
攥着橘茂也衣領的手松開了,他不穩地跌坐在地。
“痛……”
綠蜥蜴慌張着,一把奪過小河千春的手機,卻在看到屏幕的瞬間發出嗤笑。
“什麼啊,不是條子?你敢耍我?”
他伸手,像要推搡小河千春。橘茂也踉跄爬起來,張開雙臂,勇敢擋在她身前。
“先生,這件事和這位小姐無關,請不要遷怒于她!”
小河千春瞳孔一縮:“白夜……”
“無關?”綠蜥蜴甩出一把開刃的蝴蝶刀,刀尖威脅般對着橘茂也的眼睛比劃,“多管閑事,就是活該!這次我放你們一馬,下次再敢這樣,我就——”
“你就怎樣?”一道冰冷的聲音插入。
自動玻璃門向兩側滑開的瞬間,吉野凪的特攻服如戰袍般獵獵揚起。她目光如電,躍起旋身,右腿在空中劃出淩厲的弧線。
“啊!!!”
……
…………
………………
吉野凪的旋踢狠狠命中綠蜥蜴持刀的右腕,靴跟與骨頭相撞,發出令人牙酸的悶響。
“啊!!!”綠蜥蜴整張臉都扭曲起來,左手條件反射地捂住劇痛的手腕。蝴蝶刀在空中翻轉,清脆落到地上。
吉野凪落地時順勢一記掃腿,綠蜥蜴的膝蓋砰的着地,蝴蝶刀也被踢向遠處角落。
金屬與地磚摩擦,發出刺耳的響聲。吉野凪緩緩直起身,目光比刀鋒更冷。
“我惡玉金剛·毘沙門天鬼雷車·戮殺珠姬罩着的人,你也敢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