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十一年秋,王翦親率六十萬大軍進攻楚國都城壽春,一路高歌猛進。
而秦王政休沐三日暫不理國事,在宣布這個消息的時候,他們便已經率領車駕随行到了骊山湯宮。
多年來他們朝夕相處,卻将大半時間花在家國大事上,留給彼此的時間是少之又少,如果不是意識到了他們會失去彼此這個事實,或許他們會一直這樣下去直至生命的盡頭。
這是他們第一次意識到:江山社稷重要,對方也同樣重要,用個更加恰當的詞或許是珍貴,難得的珍貴。
昏禮是男子這一生中除卻冠禮以外最盛大的嘉禮,若要循周禮那一套耗費的人力物力暫且不說,又怎麼瞞得過世人?
侍從都在骊山湯宮外随侍,隻有帶來的庖人還在庖廚烹饪,這方天地隻留給了秦王一人。
所謂昏禮便是在黃昏時分開始的,秦王政身着黑紅色的嘉服華貴異常、頭戴通天冠,他立于廊下等待另一個自己的出現。
因着昏禮二位主角的身份,這六禮中的任何一禮他們都未曾遵循,全然一副離經叛道的樣子。
但其實同牢合卺禮還有結發禮這些還有所保留,而這骊山湯宮的大半都是交由甘羅來布置的。
秋日裡天高雲淡,金烏西沉,染紅了半天雲霞,落日的餘晖其實比清晨的日出要漫長,那暖色的光芒一點點暗淡下去直至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滿天的星子與秋日裡的那一輪圓月,秦王政親自走遍了整個骊山湯宮點亮了那一盞盞青銅制的或是玉石制的油燈,人間暖色的光芒搖曳與天上的星辰交相輝映。
秦王政坐在廊下的石階上倒數着時間,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得心中的另一道聲音響起:“抱歉,我來晚了。”
“不晚”趙政的言語輕快了稍許,“你什麼時候到什麼時候就是吉期。”
“是麼?”嬴政輕笑,他們二人皆身着玄色嘉服,此時面對而立,宛若鏡中,“我好像又忘了許多事情。”
趙政問:“那你還記得什麼?”
“你很重要。”嬴政言語微頓,沉默過後又補充了句,“還有就是我愛你。”
“那就夠了。”趙政也同樣溫溫柔柔的笑着,或許此生他将他為數不多的溫柔中的一小部分留給了子女,還有大半都給了眼前這個人,“我也愛你。”
二人相視一笑,便異常默契地朝對方乂手一拜。
這場昏禮以天為證地為媒,日月星辰為賓、清風雨露為客。
他們在夜色中同牢合卺,雖然那兩半葫蘆中的酒水歸根結底都被同一人飲去;他們在山川前結發,雖然取的是同一人的青絲置于匣中……
不過是操控這具身體的魂體不同而已。
他們從前嫌周禮繁瑣,如今卻固執地想要用這樣的儀式感來記住彼此。
即便記不住,他們也曾有過這三日抵死纏綿的時間。
骊山湯宮的布置還算喜慶,卻因為四下無人又過于冷清,禮儀過後,嬴政感慨道::“大禮過簡,堂堂秦王的昏禮竟連最基本的舞樂都沒有。”
“堂堂皇帝陛下不也一樣?”趙政不甘示弱地反駁了句,此處雖沒有優伶舞樂,諸般樂器卻都運了過來,大到編鐘小到陶埙,全部置于一間屋内還有糕點酒水為樂。
房門被推開,月輝與星光争先恐後地闖入其中,趙政言語期待道:“夫君再唱一次歌給我聽吧。”
“唱歌?”倒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嬴政更驚喜于那一聲夫君,他并未答應卻也未拒絕,而是行至屋内在那各種樂器中挑選出了一張五弦琴置于案上,随即坐下,那修長寬泛的指節輕撥琴弦,流淌出清幽柔和的樂聲。
音樂本就能叙事的,仿若一段曆史在趙政面前鋪開,不似洪流浩蕩,卻如清溪不絕。
而後便成了纏綿悱恻的情人間的低語,他們的聲音本就低沉如今更是缱绻,嬴政唱的是:“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
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國風中情詩不少,他們的身份卻注定了《詩》中他們更了解雅和頌,趙政确定從前的陛下是不會唱這首《木瓜》的,才會從小雅中挑出一首難得的情詩《隰桑》,如今雖是以他自己的方式來唱,于趙政而言卻也如同仙樂。
其中的意思直白,令趙政沉浸其中,樂聲停了許久都未曾回神。
“王上?”嬴政見趙政的模樣不禁莞爾,他忍不住喚回了趙政的心緒,“輪到你了。”
到底不是他的,掌控這具軀體已經耗費了嬴政不小的心神,如今倦懶的等待着欣賞趙政的歌聲,他想休息,可他更清楚與趙政的相處不知哪次就是最後一次了。
門窗并未關阖,清風搖曳着燭光。
而趙政選擇了擊缶而歌,他帶着盛了酒的瓦缶到了門外席地而坐。
缶本就是盛酒的酒器,宴席間飲酒作樂至酣暢時便有人擊缶而歌,不似尋常樂器,倒是更為肆意不拘。
銅缶與瓦缶的聲音不同,卻各有千秋,趙政豪飲一口酒,便以手輕叩唱出聲來:“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縱我不往,子甯不嗣音……”
不愧為“《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那詩句通俗易懂,卻又那樣純粹,此時的嬴政隻想争這朝夕的歡愉,他将趙政攬入懷中擁抱得那樣緊,他問:“接下來小阿政想做什麼,我都陪着你。”
趙政的這話像是無理取鬧:“那我要你永遠陪着我。”
“你明知道……”嬴政言語未畢便被趙政打斷了言語。
趙政有些胡攪蠻纏:“我聽不得‘我就是你’諸如此類的言語。
若陛下當真愛我心疼我,便将我當作你永遠也無法放下的大秦基業一般。
不說永遠陪着我,但至少竭盡所能。
而我待你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