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過來。”
達蒙下意識的呼喚對面的女人:“母親。”
然而,傳入耳邊的是自己那幼嫩聲線的一句“媽媽”。
下一秒,他的身體自動跑到女人面前,從褲口袋中拿出了一隻已經開始發白的海星高舉起來,好奇地問道:“媽媽,這個長得像手裡劍的是什麼?”
女人輕笑一聲,手拍掉男孩頭發和臉上沾上的細沙後回答:“那是海星,是一種海洋生物,在死後被海水卷到岸上來。它有非常多的種類,有一部分能食用,有一部分有着劇毒,而這一隻——“
女人接過海星,眼睛随意往旁邊一瞥,海星在手指間翻轉,手腕一甩,海星筆直地飛了出去。
“——沒有任何價值。”
噗!
遠處一隻小鳥從樹上掉在了地上,頭部插着的正是那顆海星。
“來,達米安,快去換衣服,該訓練了。”
達米安收回落在小鳥身上的視線,跟上了往後院走的女人。
“好的,媽媽。”
達蒙在鏡子前整理着衣服,他記得這一天,也可以說他把他和母親塔利亞的每一次見面都記得非常清楚。
這天是他的四歲生日,是他在刺客聯盟的訓練開始一段時間後,塔利亞第一次參與進他的訓練中,亦是他自有記憶以來的第七次見面。
達蒙不知道這項試煉為什麼讓他看到這些,但之前每一次的試煉都在測試他某一種特質,那麼這次的目的是什麼?
他所看到的感受到的既不是簡單的回憶,也不是幻覺,而是有着獨特規則的世界——前一刻他能控制身體,下一刻他就像一個提線木偶般被操控着,隻能旁觀事情發展,而每當他升起離開的念頭,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覺便會攀上他的後頸阻止他行動。
難道隻是讓他再次經曆那段并不愉快的時光看他掙紮嗎?還是會認為他會貪戀那再也回不到的過去而把他困在這裡?
找出通關的條件前,他需要小心的作為達米安行動,不然被觀察力敏銳的塔利亞發現,他不會有好下場,更何況是四歲且無法使用幽靈能力反抗的現在。
達蒙深吸了一口氣,望向那榮登他最讨厭的物品——鏡子。
四歲的他在略微寬大的白色道服中顯得瘦小,黑色的短發軟軟的垂下,臉上一層嬰兒肥為整個人增添了幾分可愛。
達米安歪着頭眨了眨眼,轉過身拿起倚在牆邊的木刀,繞過屏風走到後院中央,向站在前方同樣拿着木刀的女人宣告:“我準備好——”
眨眼間,塔利亞以木刀扺在他的喉嚨。
“錯誤,永遠不要告訴敵人你什麼時候準備好,從進入視線範圍那一刻就應該做好随時被襲擊的覺悟,現在,我們繼續,你向我攻來。”女人後退一步。
他乖巧地點頭,神态認真,雙手握緊木刀,以标準的姿勢劈出、挑刺、橫掃、格擋。
在海鷗鳴叫的背景音下,兩人間你來我往,期間還時不時傳來女人糾正男孩動作的指導聲。
“媽媽。”
女人并沒有斥責他在訓練中分心,隻是漫不經心的應了聲。
“可以告訴我另一個關于亞曆山大大帝的故事嗎?”
“當然可以,兒子。從前有一匹名為布塞法洛斯的駿馬,牠性情暴烈又沒有人有能力馴服牠,所以被作為禮物獻給了亞曆山大的父親腓力王,有一天——”
“我的父親是誰?媽媽。”
“他在一個非常遙遠的地方——現在,保持劍身的高度,還記得我說過不能卸下防備嗎?”
他遵循指示,過了一會又問道:“那為什麼你從來不告訴我關于他的事或者看他的相片?”
“因為我選擇不這樣做,親愛的。”
“他也是一個國王嗎?我能見他嗎?”
女人收回木刀向後退了一步,對着他點了點頭微笑道:“呵呵,我想,某程度上他是的,而想要見他,就看你能不能掙取到自己的權利了。”
他同樣收起木刀,疑惑道:“要怎麼做?”
女人臉色一變,一刀擊飛了男孩手中的武器,另一隻手出現了一把彎刀,鋒利的刀刃怼到對方面前。
在壓抑着的恐懼目光中,女人厲聲道:“不能失去集中!達米安,生命中從來沒有輕易的勝利,所有有價值的東西都要艱苦奮鬥取得。”
女人眼神再度柔和下來,勾起一個微笑:“今天是你的生日,親愛的,如果你在這個特别的日子中于決鬥中戰勝了我,那代表你已經準備好了,這是唯一的讓我告訴你他身份的條件。”
達米安在刀刃移開時悄悄松了口氣,重重地點頭道:“我明白了。”
女人蹲下,握起男孩的手鄭重道:“你可是達米安,你就是未來。”
“…為什麼我的名字是達米安?”
女人牽着他的手走進屋内。
“你的名字來自希臘語的達米亞諾斯,寓意‘馴服’,而馴服這個荒蠻的世界将是你在接下來這即将成形的奧·古王朝中所要做的。”
兩人在經過走廊中央那世界地圖的模型時停了下來,整個世界就位于他們的腳下,而經過上方的人就彷佛是那高高在上的神。
“當你馴服它後,你将控制它、擁有它,而我會教你怎麼做。”
他眼神發光地看着女人,期待的聽着自己的未來,女人看到他的表情,笑着雙手抱緊他,額頭貼額頭,綠眼對綠眼。
“我們将一起建立一個永恒的王國,你就是我的亞曆山大,我則是你的奧林匹亞絲,而如果一切按計劃所發展,你的父親就是我們的腓力王。”
“一個新時代即将崛起,人們将再一次看到行走于凡間的巨人,一個命中注定實行這神聖之舉的巨人。”
女人在男孩眉間落下祝福性的一吻。
———
達蒙隐藏在訓練室的一個掩體後,一動不動,屏氣凝神,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隻靠着聽覺捕捉那微不可察的腳步聲、衣服摩擦聲和呼吸聲。
某一刻,他睜開了雙眼,如閃電般無聲地向塔利亞的背影沖去,手中的長棍在即将捅進對方的膕窩時,卻被另一根長棍猛地擊打開而插在了地上。
達蒙舉手在臉側格擋襲來的一記旋踢,但沉重的力度還是讓他向一旁倒去,他順着力度往下一個翻滾,在對方還沒收回動作時,他彈射而起一手作刀斬向那纖細的頸項。
眼看就要得手,一根棍子從下而上敲在了他的下颔迫使他後仰,整個人也被向上擊飛,空門大開。
對方抓準了機會,一手抓在了衣領上,手臂和眼腹用力,達蒙整個人被掄起了大半圈,背部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肺部的空氣被擠壓出。
他強抵着眩暈感,雙手撐起,但被抵在他喉嚨的長棍阻止了動作。
“生日快樂,達米安,你進步得不錯,但還不夠。”
他沒有動,也沒有說投降,隻是緊盯着對方每一個表情和身體語言。
最終,棍子移開了,塔利亞把達蒙拉起,輕輕拍掉他身上的塵土,轉身往門外走并簡單命令道:“跟上。”
換了身幹淨衣服的兩人沉默的走在陰冷的走廊中,每隔一段距離便會看到巡邏的守衛,但達蒙能感到有更多的視線從暗處注視着他。
在又轉過一個拐角時,達米安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區域,終于,他忍不住打破這無聲的空間問道:“母親,我們去哪?訓練的時間還沒結束。”
“今天你會正式認識你的祖父。”
“祖父?”
“沒錯,他是個偉大且有遠見的男人,也是我們的領袖。”
還想問什麼的他差點撞上突然停下的塔利亞,他看向前方,隻見走廊遠處有一個高大健碩的男人攔在中間,身後跟着的女童相貌精緻,黑發棕眼,看上去七歲左右。
兩人沒有像周圍的守護和刺客那樣遮掩面容和行禮,甚至可以說是透着大不敬和針鋒相對的态度,這讓達米安不禁悄悄地打量着對方,卻對上了對面女孩那雙清明又帶着好奇的棕眼,她快速地對着他眨了眨眼。
“塔利亞,很久不見。”
“該隐。”塔利亞眯起雙眼危險的看向對方,嘲諷道:“怎麼,帶着你新的失敗作來給所有人看嗎?”
大衛·該隐瞬間黑臉。
觀察到自己父親的微動作,女孩立刻以充滿敵意和戒備的眼神投向對面的母子,并上前站在男人的旁邊,重心放低,隻等着一道命令便能馬上爆發。
達米安見狀,也立刻武器在手,身體緊繃。
對女孩的行為,塔利亞隻是淡言道:“倒是忠心。”
随後,她發現了女孩五官中某些熟悉的特征,語氣中帶了點興緻:“原來如此,這是那個女人的孩子,女孩,你叫什麼名字?”
達米安瞥了塔利亞一眼。
女孩沒讀到命令也沒讀到預想中的敵意,疑惑的看向男人,又轉回塔利亞臉上,歪頭。
塔利亞挑眉,對着男人說道:“浪費了她的潛力。”
“她可是目前最成功的作品,而且一條惡犬隻需聽懂自己主人的話就行,其他的隻會是她的獵物。”說罷,他輕藐的看向男孩。
“注意你的話語。”塔利亞語氣不善道。
“哼,我不會在這裡與你起沖突,塔利亞,但是我會向惡魔之首證明隻有我的方法才能培養出最強的戰士,到時候…”
雙方都知道那句沒說出來的話是什麼。
男人向後瞄了一眼女孩,接收到信号的女孩亦步亦趨的跟在男人身後,兩人靠着牆邊前進,讓開了道路中間。
在雙方擦身而過時,兩個小孩隻是互相對視了一瞬便同時移開了,跟在各自的大人身後,漸行漸遠。
達米安很快便把剛剛發生的事抛諸腦後,對于被塔利亞評價為不太需要在意的男人,他不需要去關注,也相信塔利亞能随時把這樣的男人處理掉。
現在的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在塔利亞的示意下,走進走廊深處的那道門。
他是從小知道拉斯·奧·古這個創建了刺客聯盟的人,聽着他的理念成長,但他不知道自己跟這個人有關系,對于這一次見面他内心是激動的,就像他第一次與塔利亞見面那樣。
達蒙單膝跪在地上,低下頭,他能感到一道冰冷的視線遊走在身上,但在得到許可前,他不能做出任何動作。
良久,他的視線中出現了一道人影,低沉的聲線從他上方響起:“擡起頭,男孩。”
達蒙無視掉那如劍鋒般銳利危險的氣勢,毫無動搖地直視那與他一脈相承的綠眼。
拉斯·奧·古沉默片刻,輕輕點頭道:“達米安,對麼?”
“是的。”
“證明你的價值,足以配得上奧·古這個姓氏的價值。”
“絕不辜負你的期望,祖父。”
表面上鎮定自若的他卻大膽地走神,因為他實在有點驚訝,‘這一次’,他袓父的态度不同了。
———
随着時間的推移,達米安出現得愈來愈少,更多的是達蒙在沿着自己曾經的生命軌迹在行事。
然而,在他做出與過去不同的舉動時,事情發展的确會變得不同,大概方向和結果卻并沒有太大改變,但裡面的一些細節,例如另類的學科知識,是他從沒有見識過的,這倒是助證了這是一個能自行演化下去的小世界的假設。
他猜測要通過這個試煉,一是等時間節點來到他的‘現在’,二是他徹底扭曲‘過去’讓這世界無法演化下去。
他現在無法使用幽靈的能力,甚至感受不到體内一絲一毫的靈能,能出手改變的機會并不多,他首先要确保自己的存活。
在他現在的處境下,他不能達不到奧·古心中的标準和期望值,任務也不能失敗,不然下場隻會是被處決,所以他隻能比以前的自已做得更好更完美。
而這樣帶來的後果,讓很多東西提前了。
除了繼續學習知識和訓練,他多出了與猛獸搏鬥的測試,不論是陸上、海下、還是空中,就算面對的猛獸體積愈來愈大,他都完美地殺掉了對方。
偶然塔利亞會出現并親昵的摸着他的頭誇獎道:“做得好,達米安,我為你感到驕傲。”
達米安為自己得到了難得的誇獎而高興不已,但達蒙卻心情複雜,隻因他看得更清她的手段和目的,卻同樣無法抵抗發自内心的喜悅。
時間過得很快,他一直下意識地不去思考的任務來了,目标是一個小女孩。
在他再次拿起槍,十字準星瞄準了目标的腦袋時,他隻出現了一絲猶豫,手指便按下了闆機。
在他回到基地時,塔利亞面無表情地從陰影處走出,眼神示意他跟上。
刑訊室。
塔利亞挑着桌子上的武器,頭也不回地對身後的男孩說道:“脫掉衣服自己上去。”
達蒙沉默地把自己鎖在了牆上,腳不沾地。
“我親愛的男孩,知道你為什麼在這裡嗎?”
“我失敗了。”
啪——!
一條鞭狠狠落在達蒙臉上。
“錯誤,你我都知道任務完成了,但是——”
啪啪——!
他身上多出了兩道鞭痕。
“你猶豫了,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他腦中盤旋着芬頓一家驚懼失望的表情,他們彷佛一道手铐束縛在他的手上,沉重得讓他按不動最後的闆機,直到達米安不耐煩的結束了目标的生命。
“……”
塔利亞露出了略為失望的表情:“達米安,我認為你并不止這種程度,看來這一切對你而言還是太早。”
達米安微微瞪大了雙眼,抿唇沉默片刻,緊張道:“母親,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了,我會做得更好。”
“光說并沒有任何用處。”
她換了個更堅硬的武器。
“隻有行動才是真的。”
“明白了,母親。“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室内隻有物體高速揮舞的破空聲、金屬撞擊聲、和女人指點如何忽視疼痛維持精神保護情報的技巧的聲音。
塔利亞拿起毛巾抹掉臉上濺到的血液,走到門口,手放在燈光的開關上。
“晚安,達米安,課程後天繼續。”
随着厚重的金屬門關上,房間陷入了全然的黑暗,外面沒有任何一個點聲音傳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