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人!庫密被殺了!”
嘭的一聲大門被撞開,孫力跑進屋内大喊,神情慌張。
燭火前,張律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他挺直背,手握毛筆,行雲流水的文字落在宣紙上。
“張大人,您聽見了嗎?”孫力跑到了張律面前,“庫密被殺了,不知道是誰幹的!他之前選的是投降代王,十大将軍可能以為是我們殺的!這要是鬧起來,我們該怎麼辦啊?”
修長的手指攆着宣紙,快速的往上一翻,遮擋住了文字内容,張律不滿的瞟了一眼孫力。
新來的年輕武将性子魯莽,身材魁梧,幾步就能闖到他的面前,肆意的大聲喧嘩,毀掉屋内的清淨,攪的他不得安甯。
張律:“我在給太子殿下寫彙報信。”
“哦!屬下知罪!”孫力連忙後退幾步,拉開距離。
這種彙報信屬于機密,他的級别太低,沒有資格看,不小心瞥見幾個字,都是會被殺頭的。
張律更不滿了:“不要站在這裡,往後退。”
“是!”孫力退到了門口,直挺挺的站在原地。
張律皺眉:“再往後退一步。”
“是!”孫力倒跨出了門檻。
張律:“把門關上。”
“是!”孫力關上了門,茫然無措的盯着面前的漆木雕花,驚覺自己竟然被關在外面了。
守在門兩側的兩個小侍從翻着白眼,很嫌棄。
都說了張大人正在忙不會見任何人,他非要闖進去!得虧張大人是個性子沉穩的長者,換别的官員,寫機密信時被打擾,早大發雷霆命人把孫力拉出去,背脊骨都能給打斷了!
屋内終于恢複了平靜,大手抹平宣紙,張律拿起毛筆繼續,寫完劉赤和北彌的情況後,開始闡述自己對局勢的預判。
“北彌落水逃走後,可能已和代國殘軍取得聯系,今獨自歸來,意在策反十大将軍,于途中生亂,劫走代王,因而,臣今夜無法帶二人啟程回皇城……”
按照慣例寫好結束的格式語,筆尖向下壓,重重落下刀刃般的一道撇。
彙報信完成了,張律把毛筆放到一旁,等待墨迹幹掉。
之前,北彌見到劉赤後說:“測一下,臣離大王有三丈遠,反過來說就是有三丈近,實乃喜事,大家都應該高興。将來,軍馬鐵騎來,臣就能和大王靠在一起徹夜長談了。”
把這句話每節的第一個字拿出來,就是“測臣反實大将軍臣”,去除無用的“臣”字,便是“測反實大将軍”,諧音“策反十大将軍”。
擾亂人心,陷害他人,颠覆王權,一直是北彌的拿手好戲。
現在庫密被殺,張律更加确信,城内有代國的殘兵遊蕩,周邊草原上可能也潛伏着人馬,北彌就是想挑起将軍們的反心,到時候裡應外合,像殺死狄族王傲暴那樣殺死他。
想到這裡,張律冷笑了一下。
爪下瀕死的獵物居然想反吃了我。
嘛……以北彌的性子,冒出這樣大膽的意圖也不奇怪。
被逼到棄主跳湖逃生,又被抓回來,狼狽的雙膝跪地,他應該很不甘心,想要趕快報複回來吧。
但,無論計謀多精巧,隻要能看出意圖,就有應對的辦法。
張律心中已有兩條策略。
其一,派兵在城内和周邊草原搜索,把代國殘兵全部找出來殺了,和十大将軍解除誤會,讓北彌再無反擊的籌碼。
其二,從源頭上解決問題,先發制人,控制住十大将軍,遏制住其反心,等明日太子的兵來了再回皇城,利用人數優勢讓潛伏在草原上的殘兵不敢來劫人。
思索片刻,張律排除了第一種辦法。
茫茫草原,難以追殺,太費時間了,可能還沒搜出什麼人,十大将軍已經反了。還是第二種辦法更加穩妥。
接下來該怎麼做逐漸清晰明起來。
宣紙上,最後一抹潮濕的墨迹幹枯。張律拿起來折疊好,放入信封,在封口滴上紅色的蠟,粘了一根虎斑紋的羽毛。從衣袖裡拿出印章,正要蓋上,張律的手懸停在空中,眼底浮現一絲猶豫。
其實,還有第三種辦法,那就是直接殺了北彌
代王劉赤身邊厲害的武将很多,厲害的謀臣卻隻有北彌一人,他一死,不管多精彩的計謀都會成為夢幻泡影,因為世間無人能代替北彌實施下去。
這是最穩妥的策略,他隻需把信拿出來,補充彙報一下就可以了,太子不會怪罪的……他用代王劉赤和北彌的屍體照樣能獲得丞相之位……
張律眼中的猶豫多了起來,為官二十年,他頭上一直懸着把利劍,隻要走錯一步,劍就會斬下自己的頭顱,明智的人都會選擇第三種策略,分險最小獲利最大。
腦海裡忽然浮現出北彌的樣子,對方的眼睛,熠熠生輝,被壓到了肮髒的泥濘裡,卻從中迸發出生機勃勃,仿佛永遠都無法被挫敗。
而自己是來自皇城的行屍走肉,心中萬物皆死,眼中一片荒蕪……
猶豫霎那間消失了,印章落下,在柔軟的熱蠟上打上了“廷尉張律”四個字,封好了彙報信。
就選第二個策略,他賭上性命回來,那我也要賭上性命破局!
耳邊忽然響起溫柔的女聲。
“夫君你又被扣俸祿啦?不要愁眉苦臉的,瞧!這是我織的布!你拿去賣吧,官小點沒關系,清貧點也沒關系,我隻想你每天能平安回家。”
可是,你走後,我無論在哪裡都是客死異鄉,也沒必要惜命了……
有時候,張律感覺自己踏入那充滿血腥味的房間後,再也沒能走出來,妻子說過的話總會在耳邊回蕩。
20年間裡,他在無人知曉的歲月裡崩潰腐爛,現在突然有人一腳踹開了門,直視着他自甘堕落的靈魂,叫他别自我折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