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亦夫公使怎麼也想不到,再次見到這個叫周碧雲的湖州女子,是時隔半年多,在一個寒冷冬日。
夜色沉沉,寒風刺骨,兩個女子互相攙扶着來到德意志滿洲大使館,通報了門衛,即被獲準進到了辦公大樓裡,其中一個身材嬌小瘦弱的女子緩緩地卸下頭巾。來人讓深夜仍在辦公室忙碌的林亦夫公使大吃一驚。
這個湖州女子不複上次見到的那般光彩照人,兩頰清瘦,面色蒼白,微卷的黑發淩亂地挽在腦後,烏黑的眼睛裡充滿了疲憊與焦慮。她身上披着一件滾着波浪裙邊的華美的白色貂皮大衣,藍絲絨裙擺下面卻染着點點血迹。她體态有些岣嵝,像是忍着腰腹疼痛,懷裡抱着一隻襁褓,似是個小小嬰兒。攙扶着她的是個穿着格子羊毛大衣,戴着呢子禮帽,儀态不凡的年輕東方女子。
“林公使,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她見到公使便跪在地上。
“這……周小姐,你不要這樣,先起來。”林亦夫大使忙親自扶起她,對于她們的來意卻已經猜出了幾分,“兩位深夜到使館,有何事所托?”
碧雲躊躇着不知道怎麼開口。芷伊按住碧雲的肩膀,上前一步正色說:“林亦夫公使,請您借一步說話,我叫孔芷伊,目前就讀于慕尼黑大學,孔瑞宗是我的伯父,他讓我問候您。”
中國人都知道孔瑞宗的大名,他的名字在中華民國的大小不等面額的紙币上赫然印着,碧雲隻知道芷伊是孔家人,卻向來行事低調,第一次直截了當地說出了她的身家來曆,林公使立刻肅然起敬,“噢!是孔小姐!久仰!幸會!您這邊請,内間辦公室。”
碧雲知道芷伊出面去交涉,懸着的一顆心才略略放下,坐在走廊的長椅上,懷抱着的小家夥吸着嘴巴,閉着眼睛睡着了,她把頭靠在他軟軟的身體上,想給他一點溫暖,同時也是向這個小生命汲取一點力量和勇氣。
她身邊是一個纏着頭巾戴着大衛章身材瘦弱的猶太婦女,她的懷裡抱着一個嬰兒,身邊的嬰兒籃裡還躺着一個,這是一對雙胞胎。
“你也是在等簽證麼?”猶太女人眨動着漂亮的黑色眼睛,邊搖晃着懷裡的嬰兒邊小聲問。“剛剛出生不久吧,這樣的小不點,你就把他帶出門來了?”
碧雲沒有答話,襁褓裡小家夥不安地皺起了眉頭,又毫無預警地嗷嗷地哭了起來,“寶寶,不要哭,聽媽媽話……”碧雲手忙腳亂地從手提包裡掏出一個玻璃奶瓶和一個小鐵罐的煉乳。
“你沖煉乳給孩子喝麼?”猶太女人問。“那怎麼行?”
“我,我沒有奶。”
“來吧,把孩子給我,讓我來喂。”瘦弱的女人托着孩子的頭部小心翼翼地把他抱在了懷裡,那抱孩子的姿态比碧雲娴熟地多。小家夥聳着身子找到了□□,第一次嘗到甘甜的乳汁的味道。
“謝謝您!”
“不用客氣,你是中國人?”
碧雲點點頭。
“你們中國的大使真是好人!”猶太女人感動溢于言表。
“中德已經斷交,中國大使館已經撤離了,林公使他們,是滿洲國的。”普通的外國人并分不清中國和滿洲,黃種人在他們眼裡都是一樣的,這可以理解,正如普通的中國民衆眼裡,白種人也是一個樣子的。盡管在中國人眼裡滿洲的官員們是賣國賊,但他們中卻不乏諸如林公使這樣有良心的人,他們是當之無愧的中國人。
“我隻是四分之一,可我的丈夫是二分之一……蓋世太保要知道他還躲在這裡就死定了!”女人極其小聲的說,“不過他已經得到了中國的簽證,現在隻需要再等一張我的,就可以帶孩子一起離開這裡。”她很興奮。“或者半個簽證也行,隻要有鋼印的那一頁,其餘的可以仿造的很像。”
碧雲點點頭,想起了什麼,看着小家夥在猶太女人懷裡酣暢淋漓地吸飽了乳汁,她的聲音有些顫抖,“你說你需要一張簽證。”
“是的,我需要。”猶太女人微笑着将已經睡着的孩子交還到碧雲懷裡。
林公使和芷伊已經一前一後從公使辦公室門出來。碧雲忙抱着孩子迎上前去。
“碧雲,林公使答應了幫你。”芷伊說。“如果可能,會安排你們母子一起回國。你說的玉碎,我是不贊同。”
“芷伊,謝謝你,但我不想連累任何人。”她又轉而向林亦夫公使,“林公使,請您原諒我當初的幼稚和沖動。現在我知道,你們在冒着生命風險給猶太人發放簽證!一張簽證就是一條人命,那日我撕了您一張簽證,今天我把我的這張賠給您!請把我的簽證給那位生了一對雙胞胎女兒的猶太母親,她隻需要等一張簽證就可以和丈夫一起去中國了。”
“沒有簽證,你怎麼離開德意志?”林公使目色凝重。
“離開……”她搖頭,“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早就知道他是什麼人,如今,是要了斷的時候,我不奢求能全身而退,隻是孩子無辜,如果孩子能活下來,我别無他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