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雲每個周末都會來到聖心大教堂做義工,為唱詩班的孩子們鋼琴伴奏,或者和那個耳聾的老婦一樣重複着簡單機械的工作,把神壇下面的燭台上燒盡的白色蠟燭的根部拔掉,把蠟油清理幹淨,以便信徒們插上一支支新的蠟燭。
這個周末她告了假,因和周逸安以及他的同窗,那個裕豐紗廠的老闆林沐楊相約有個飯局。由逸安哥哥出面請客,碧雲作陪,宴請林沐楊,他們在霞飛路上的那家有名的羅威飯店吃過一道道精緻考究不厭其煩耐心品味的法式西菜大餐,宴請結束時候已經是9點。林沐楊便說什麼也要表表心意回請他們,碧雲又被他們帶到了法租界的一家酒吧。酒吧裡人聲鼎沸,調酒師都是洋人,服務生盡是些身才高挑,穿着短裙,扭着白晃晃的絲襪美腿,挺着大胸,忽閃長睫毛的白俄女人,吧台上幾個穿着豔麗旗袍燙着黑卷發的年輕女子,扭捏的圓屁股倚坐在一排高凳子上,時不時地掃過推門進來的客人。隔壁座位上,一個打扮時髦的女人用洋泾浜英語和一個西服革履的洋人談笑着,那一邊吧台上又是坐着兩個穿着白制服翹着二郎腿的美國水兵。
“你們談,我去那邊看看。”周逸安端着酒杯知趣的消失,留給一心想追求碧雲的林沐楊一點和佳人獨處的機會。
“小姐,這是先生為您二位點的酒,這款雞尾酒是本店的特色,它的名字叫忘情水。”穿着西服,打着領結的男侍者恭敬地介紹。
“這個世界上如果有一種藥水,能讓人喝下了就忘記了過去該多好。”碧雲盯着這杯懸混浮雪的冰藍色的酒,烏黑的眼睛裡顫動着光。
林沐楊出神地注視着這個女人,她是留洋美利堅回國的,從來不采用時下小姐們那種時髦的洋裝打扮,妝面也是又清又透看不出塗脂抹粉的痕迹,隻有唇上一抹淡淡的玫紅,今天她穿了一襲樣式保守的素藕色旗袍,長長的下擺到小腿肚,開叉也不高,高高的立領遮住了那長長的脖子,窄窄的袖子包到小臂,露出一截白嫩胳膊和手腕,十指纖纖的,指甲修剪的很短,不曾染過是天然的肉粉色。談吐不是那種上海女人特意帶點蘇州腔,透露出一種獨特韻味,他閉上眼睛,滿滿地嗅了一口,在各色香水味彌漫的酒吧裡,仿佛嗅到了一股格外清新的茉莉花清香味兒。
“周小姐有想忘卻的事麼?”
她秀美的黛眉皺了下,沒有回答他的話,眼中的愁緒更加濃重,看向舞台上那個紅衣濃妝的歌女,她在唱着一首歌。
“天涯啊,海角,覓呀覓知音。……”
她凝視着台上,專心地聽,他也跟着聽了一會兒,總覺得今天這個歌女唱的特别。
“維特爾!”他打了個響指,在侍者耳邊交代了幾句。
“女士們,先生們,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這位先生将送給在座諸位一杯忘情水,邀請大家一同品鑒。”侍者說完,場上響起了一陣掌聲。
“為什麼要這麼做?”
“或許世界上并沒有忘情水,讓所有的人陪你一起喝,心情就會好一些罷。”
她不語,這個男人的殷勤并沒有什麼作用,她的心已經不是用慷慨和殷勤可以打動的了。“林先生,我們現在可以談談我那幾個學生的事麼?”
“這事你完全不用擔心,我已經派經理去跟憲兵隊交涉,相信很快就會放人。至于他們到我的廠子裡面大鬧停工造成的損失,也既往不咎。”
“林先生,他們都是些不谙世事的孩子。不管怎樣,你也不該把他們交給日本人處置。”
“周小姐,你知道我的廠子大都在日本地界,我當日向警署報案也是出于無奈,誰知道把日本憲兵隊招來。今後就算你那些學生燒了我的廠,我也絕沒有半句怨言。”
“既然林先生這樣講了,我就轉告校長等您的好消息,時候不早,我該告辭了。”碧雲起身。
“可這兩杯酒都還沒動呢。”林沐楊指着桌上玻璃杯裡的如寶石般蕩漾着藍色光芒的酒。
碧雲端起杯子,緊皺眉頭一飲而盡,又端起另一杯子喝下,抿着唇說,“謝謝您的好意。”
林沐楊無話可說,沒看出這個柔弱嬌小的女子喝起酒來還有幾分豪氣。周逸安見狀走了過來,碧雲挽着他執意要走。
“我們先回去,回頭再聊。”周逸安隻得匆匆跟朋友告别。
* * *
周逸安還是第一次見她喝酒,又是急匆匆吞下整整兩杯,雞尾酒看着漂亮,那底子卻是伏特加調制的,出了酒吧她已經是站立不穩的了,他趕緊招呼了個出差車送到門口,又扶着她回到梅蘭裡的閣樓公寓裡。
“你也是,不能喝還喝!那林沐楊又不是什麼外人,你為那幾個學生真是賣力!”周逸安絞了熱毛巾來給她擦臉。
碧雲兩頰紅紅的,頭暈腦脹地依靠在床頭,苦笑着說:“賣力?為了那幾個孩子,校長、教導主任帶着我們幾個,兩邊人情,八方請客,飯局不知道吃了多少,舞場不知道陪了幾回,竟沒有一個頂用的。”
“你們學校那群孩子跟着摻和反對日貨鬧事,去砸人家工廠,那林沐楊算是正牌苦主!他撤了狀子不就得了。”周逸安為她脫下細跟皮鞋,展開絨毯蓋在身上,見她綠發蓬松,迷離着美眸,他心裡一顫,就摸着她額頭安慰說:“别擔心了!孩子就快回來了。”
“孩子,孩子回來了……”碧雲閉上眼,臉頰上落下一道淚,“别人的孩子快回來,我的孩子你在哪裡?”
周逸安愣在當場,他隻知道她在德意志被納粹惡棍霸占,并不知道她還有個私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