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那個陰沉的午後，奧斯特馬赫總督英誇特拍着他的肩膀，凝重地說：“要光明正大地談跨種族戀愛，恐怕得等100年以後。”曾經，他還心存僥幸。如今，現實卻無比殘酷。

蓋爾尼德望着她嬌小的身影，心中保護欲頓生。“往好處想，那個中國商人不會再糾纏你了。走吧，今天是我們的紀念日，下面一個地點是錦江川菜館。”

他們來到錦江川菜館，他預定了一個靠窗的好位子。他一如既往地紳士地為她拉開椅子。

落座後，他輕聲對她說，“聽說這家飯店的老闆是個女人，最先是在妓院賣唱的清倌人。”

她瞪大了眼睛，他的中文進步了不少。

他朝他挑挑眉毛招呼侍者，開始點菜，這裡是外國人常來的地方，侍者都會用英語，他用英語夾雜着中文點菜。

他招呼侍者為兩人倒了紅酒，然後正視着她說：“敬愛情！”他說着，微微仰頭喝了一大口紅酒，挑起眉毛盯着杯子說，“這酒還不錯！”

她輕輕含進一口紅酒，舌尖有股酸澀的味道，但是掩不住甘甜，他選的是她喜歡的口味，隻是這瓶酒從飯店裡買一定價值不菲。

“可是今天是什麼紀念日？”碧雲問到，這個問題從早晨就開始困擾她。

“親愛的，今天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紀念日。”他深情款款地注視着她說。

碧雲“噗”一聲，把嘴巴裡的紅酒吐了出來，惹得四座觀看，侍者則貼心地奉上一條餐巾。她擦了擦領口和胸前，隻覺得臉頰火辣辣的，她用手按着自己绯紅的面頰低聲說，“那有什麼好慶祝的。”

他把身子探向她，“當然值得慶祝，感謝上帝把我的小鴿子帶到我的面前！”

碧雲皺眉搖頭：“好像不是上帝，是那個變态的醫學怪人……”

他按住她的胳膊，誠懇地說：“我很抱歉，對于那些不愉快的回憶！”他停頓了一下，“那就換一個，慶祝我們第一次親密。”

她瞪着他俊美的臉，整個人僵硬了一般。他壞笑了起來，拍拍她僵硬的小臂說，“不要回憶了，讓我們忘掉那些！”

“我要去洗手間！”她猛然站起身來。

“好的，我等你。”他望着她的身影，點燃了一支香煙，今天是他們分别一周年的日子，一年之前的今天，這個看似柔弱的小女人對他施展了最猙獰的報複，他的親信副官懷抱着襁褓中死去的新生兒，她仇恨又決絕的話，讓他的信仰，他的世界，他的一切都崩潰了。但是不經曆瀕死的掙紮，又怎麼會重新獲得鮮活的生命。所以今天他要紀念的，是她帶給他的死亡以及重生。

她從洗手間回來，好不容易平複了自己的情緒，卻發現了他的眼眶有些紅了。“你怎麼了？”

他深吸了口煙，回以微笑，心想說點什麼愉快的回憶逗她開心。但是想了好久，發現他們之間的三年，并沒有什麼純粹的快樂的回憶，大多數時間他都讓她在歧視中躲藏，在牽挂中等待。

“沒什麼，謝謝你的愛和等待。”他掐滅了吸了一半的煙，重新倒了三分之一杯的紅酒，擎起玻璃杯向她緻意。

碧雲的眼睛有些濕潤了，心底充滿了感動，咽下了一口紅酒。

接下來的時間，他們相談甚歡，他毫不克制自己的情緒，時不時在她臉頰和額頭輕吻，又用手指愛憐地撫摸她額頭前烏黑的一縷發絲，要麼就是緊緊地攥着她的手放在唇畔親吻，眼睛卻一眨不眨地深情地望着她，像一對甜蜜的熱戀中的情侶，旁邊的客人不時向他們投來異樣的眼光，女人多是羨慕，男人則是充滿了醋意和故作不屑。在上海灘，美麗的中國女人和外國男人親密地在一起，盡管會招來各種非議，但比起在德意志的日子，她已經感覺到這些“同胞”的眼神太美好、太親切了。

在德意志的日子，尤其是在柏林，除了夜色深深的時候去電影院看晚場，他們很少能在公開場合一起做點什麼，即使是看電影，當放過廣告，孩子們賣過糖果，捐過款，電影開演，她獨自在座位上等待了幾分鐘之後，他才會出現在入場口，穿着一身黑色的長風衣，帽檐壓的很低，彎着腰一個個挨過觀衆的膝蓋出現在她身邊，落座之後，在黑暗之中，她的手被目不斜視的他悄無聲息地伸過來的大手緊緊攥着，他們身後後的座位上必然坐着兩個面容冷峻機警，從頭到尾都沒有看電影屏幕一眼，而是四處張望警戒的便衣。

想到這些，她仰頭又飲下半杯酒，醺意漫上臉頰。随着酒意漸濃，她的聲音不自覺地放得清亮，口中流淌出的英文帶着純正地道的語法，這令那些隻會幾句洋泾浜英語的中國人都忍不住投來豔羨目光。她與他相談甚歡，眉眼間笑意盈盈，惹得鄰座的女人忍不住側目，暗暗揣測她是否在刻意炫耀。

此後，兩人的交談依舊甜蜜而熱烈。待結賬時，不勝酒力的她已有些腳步虛浮，雙頰酡紅如霞。他一邊溫柔地攙扶着她，一邊在口袋裡摸索，随即面露尴尬：“啊，親愛的，真是抱歉，我竟然忘記帶錢包了。”

這一句話，如同一盆冷水，瞬間讓她清醒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