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江先是一愣,随後下意識側過身體,低下總是高傲擡起的頭,遮住自己破損的半張臉,動作慌張,顯然沒想到會在門口看到她。
但是他很快就反應過來,斜着的眼睛凝聚了厚厚的烏雲,遮住了他的真實情緒,因此他随手把手裡的東西一扔,冷冷道:“小霧怎麼會在外面?你專門出去找他?你還是覺得他比我好,更能讓你有安全感是不是?”
白川霧急忙否認,不由自主地走了兩步,指着還埋在土裡的殘軀,“不是的,我出去時根本沒發現這......”
富江不知為何,反而後退一步,打斷了她:“你明明就去見他了,如果不是你主動去了蜻蜓池那裡,他怎麼會發現你。隻要等到鎮上其他人都死了,漩渦就會主動關閉,哪怕他再長出來,也絕對無法逃脫。”
他的聲音越發低啞,音調也變得奇怪,他正常時的聲線華麗清亮,可現在卻如同即将斷弦的大提琴,緊繃走調的同時,仍有無數細碎的共鳴聲從他體内傳出,仿佛有若幹個富江在同時說話。
“我說我把他全吃掉了是騙你的,我都切開了埋在這地下,血肉的力量越多,越能抵抗漩渦,我一個人分裂的速度太慢,所以我還是喝了他肮髒的血。我每天都忍着痛苦,把他長出來的部分,從我體内割掉再埋下去。”
“我每天聽他在我腦子裡說你愛他,說你主動靠近他,和他親熱,和他做了所有親密的事。我嫉妒得發狂,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他,恨不得把他從身體裡徹底挖出來,挫骨揚灰,讓他每天都被刀子剁成肉末再也沒有人的形狀!”
“可是我忍住了。”他低低地笑了,形态癫狂,周身醞釀着蓄積已久的風暴,喘息聲越來越重,“因為你需要......”
白川霧眉頭緊鎖,難以置信,富江用無數個自己的血肉,為她構建出了臨時的庇護所。
誠然他是非人的怪物,可這樣偏執濃烈的感情,讓她很難不動容,哪怕隻有那麼一瞬間,她的心裡居然開始動搖:如果他是人類就好了,如果自己不用做任務就好了。
她心頭震動,手用力地掐着自己掌心,艱澀地說:“我沒想到......我隻是去找桐繪了,我發誓隻是路過蜻蜓池,沒有刻意去找他。”
富江順着門框滑落在地上,固執地否認:“你騙我。”仰望她身後的天空,死死盯着那裡某處陷入呓語,“滾啊,滾回下面去,賤人死了還不安分,居然能做到這個地步。”
白川霧悚然回頭,她意識到了什麼,瞬間頭皮發麻。
當她的精神主動探尋并認知到的時候時,她就突破了屏障,從而聽到盤旋在鎮上方的呼喚。
“白川同學,來我身邊,和我永遠在一起吧。”
“過來,我在等你。”
原本還是漩渦狀的黑煙,不知何時凝聚出了一張模糊的人臉,天上富江的面容不時扭曲旋轉,忽而清晰又猛地消散。
她意識到,一定是在蜻蜓池的富江2号,在和漩渦争鬥着。而她在聽到漩渦的聲音後,終于明白了它的存在是什麼。
它并非某種具體的物質,而是無形的化身。每個看到它的人所見都有所差别,它會無限放大人心裡的能量,逐漸改寫被污染之人的意識,并向它靠攏。
漩渦隻是它在人眼裡呈現出的形式,無盡延長的圓形,本能地吸引着所有的生物,好像在說:“看着我呀,來到我這裡呀,和我融為一體啊!”
它呼籲着鎮上的人,抛棄一切舊有秩序,那些脆弱不堪的東西都不值得留戀,去追尋自己内心深處的渴望吧,順從自己的欲望。
于是過度追求他人注視的黑谷薊,在極度的自戀中吞噬了自己和他人;煙花店的老闆和老闆娘守着狹小的店,至死也不願意離開,最後化為蝸牛人據守在那裡繁衍;織梨嫉妒着他人,内心的妒火燒盡她的理智,于是她委身與人放縱自己,最後被漩渦徹底奪走思想。
這樣的污染幾乎是不可抗拒的,因為隻要是有生命的存在,都難免有着各種欲望。
花草樹木想活着茂盛生長,飛禽走獸想進食繁衍,人類就更不用說,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漩渦,一旦染上就不可逆轉地朝深淵滑落。
白川霧朝身後不遠處的緊緊依偎着的桐繪、秀一看去,他們聽不見天上的聲音,因為他們的漩渦就是彼此,互相汲取和給予活下去的力量,他們的愛讓他們支撐到了現在。
自己呢?自己真的借助富江的力量,躲開了漩渦的污染嗎?
自己和這個世界本土生物的最大區别,就是自己的執念是離開,活着離開這個世界。
執念足夠強大,精神又遠超常人的話,确實有可能逃離這裡,隻要自己放棄清除漩渦,要是想走也許漩渦不會阻攔。
但是自己又選擇了留下,抱着一線希望,想要以卵擊石。
可也正是因為如此,自己才選擇了富江的庇護,陷入要時刻和富江在一起的境地。
所以,也許當自己來到黑渦鎮之時,針對自己的漩渦就已經開始悄然轉動。
此刻白川霧鬓角汗水滑落,身上卻冷得有些僵硬。
她顧不上擦汗,而是咬緊牙關,深呼吸強迫自己冷靜,繼續飛速思考着。
富江具有特殊能力毋庸置疑,他的特質明顯區别于漩渦體系,自成一派,也許他來到這裡确實是巧合,但是,此刻他們已然被漩渦交織在一起。
天上呼喚着自己名字的富江聚了又散,地上掙紮扭曲的富江狂舞着身體,想要争奪她的注意力,而門口靠着的富江,已經沒有聲音了。
他放棄了削弱體内瘋狂冒出的新富江,而是任由新的富江從他身上徹底分裂出去,血肉持續撕裂的痛苦讓他暫時失去意識。
白川霧用力閉眼片刻,再睜開時,眼底已經下定決心。
如果說剛剛她還因為富江有過片刻動搖,那麼此刻她暗自發誓,一定不能被他牽絆住離開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