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酴很無聊。
公爵府再大再好看,也沒外面有意思。可他出門身邊總緊緊圍繞着三四個彪健的騎士,路人看到就遠遠躲開了。
知道是為了保護他的人身安全,謝酴也不好說什麼,隻得悻悻回府。
也許是看出他無聊,弗斯管家在接過他買回來的那些東西後,笑着問:
“要不要去看看主人收養的那些小孩子?”
小孩子?裴洛好像跟他提過,謝酴興趣寥寥,但還是答應了。
“去看看吧。”
地方就設在主建築旁邊,穿過一條長長的花園小道就到了。
道路盡頭是扇深黑色的鐵栅欄門,上面纏着尖銳的荊棘釘。門後是一片寬闊簡陋的廣場,和公爵府華麗精緻的裝修截然不同。
許多流鼻涕小孩正在裡面鍛煉,和他們可愛年幼的面龐不同的是,他們的表情都很冷漠,雙目呆滞。
即便隻是訓練,他們動作之間的幹練和殺意也叫謝酴忍不住驚了下。
什麼收養的小孩,這完全就是裴洛養的私兵啊。
他們似乎在進行什麼訓練,每個小孩都在沿着特定的路線跑。
偶爾有幾個小孩不小心撞到謝酴身上,頭都不擡地直接跑開了,完全沒有這個年紀該有的好奇活潑。
謝酴被撞了幾次後有點無語,随便找了個靠牆角的位置站着,免得擋路。
廣場旁是籬笆和一種藍葉子的樹,謝酴忽然注意到那邊有個小孩。
他正跪在地上,手中有個灰色東西還在動。
謝酴起了興趣,走過去,發現那小孩手裡抓着一隻……
快死掉的老鼠?
那小孩一頭當地最常見的亞麻色短發,臉頰白嫩飽滿,看樣子沒受什麼苛待。他目光平靜地注視着手心裡四肢微微抽動的小灰老鼠,似乎在等它徹底死掉。
“寵物?”
謝酴走過去,蹲在他旁邊。這隻老鼠還蠻可愛的,鼻子和小爪子都是粉粉的,眼角還有淚水。
小孩沒反應,就跟沒聽到謝酴說話似的。
過了會,小鼠徹底死掉了。小孩見小鼠不動了,還伸手戳了戳,确認真死了,他才丢掉手裡的小鼠。
謝酴看着小孩頭都不回的背影:……
小鼠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謝酴歎了口氣,随手從地上撿了條稍微堅硬點的木塊,認命地開始挖坑。
好在是泥地,不怎麼費勁就挖出了個小坑。謝酴看着那隻粉粉灰灰的小老鼠,沉默了下,還是沒敢上手拿。
就在他費力地用木塊刨小鼠的時候,有個聲音突然在旁邊問:
“為什麼要埋起來呢?”
謝酴被他吓了一跳,他卻沒看謝酴,隻是盯着被泥土埋住了半截身體的小鼠。
謝酴:“這不是你養的寵物嗎?放在外面多不好。”
小孩終于移開了視線,将目光轉向了謝酴。
他的瞳孔是棕褐色的,上眼睑沒什麼力氣地耷拉着,配着那雙死潭般的雙眼,叫謝酴以為看到了什麼動物的眼睛。
沒有任何人類的情感。
小孩耷拉着眼皮,問:“放外面不好嗎?可是我媽媽和弟弟的屍體,還有老鼠鳥類的屍體,都是放在外面的。”
“隻有貴族才需要埋起來。”
奇異的是,即便謝酴在這裡和他說了半天話,也沒有任何小孩和教官過來阻止,似乎他們兩個消失了一樣。
謝酴沒注意到這點,隻覺得在被小孩盯住的時候,渾身上下泛起了說不出的寒意。
他搓了搓胳膊,一邊想現在天是真冷下來了,一邊回答:
“因為屍體放在外面會腐爛發臭,對環境不好。”
他真沒什麼當神棍的潛力,給出來的理由自然也非常樸實無華。
小孩垂下眼,思索起來:“……是的,屍體放外面太久了,确實不好。”
他說服了自己,點了點頭,忽然笑起來:“你是個聰明的大哥哥。”
謝酴哼了聲:“廢話。”
小孩低下頭,認認真真用手去給小鼠添土。
謝酴見他幫忙,就懶懶散散地開始摸魚,盤問小孩:
“你平時都受什麼訓練啊?累不累?”
小孩沒理他,把小鼠埋好後,又用手拍實了那個小土包,才擡頭對謝酴說:
“大哥哥,你要小心哦……有的時候太癡迷什麼東西,隻會帶來不幸。”
謝酴被他看得一愣,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小孩那雙眼睛深處似乎有輪紅色彎月一閃而過。
他心底剛剛升起異樣,就被某種力量抹去了。
他愣愣地“哦”了聲,腦海中一片空白。
等謝酴再次回過神,眼前已經沒了那個小孩的蹤影。
他起身,雙腳有些發麻,不太明白自己剛剛蹲在那做什麼。
弗斯管家站在他旁邊,有些擔心地看着他:
“聖殿的人已經在外面了,要見您。”
謝酴總覺得自己忘了什麼,但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他跟着弗斯離開此處,在路過那個黑色栅欄門時,謝酴猶豫了下,問:“這些小孩以後去做什麼?”
弗斯理所當然道:“公爵收留了他們,他們自然也應當為公爵效力。”
也是,這種從小培養的士兵應當很忠心……
謝酴搖搖頭,不再糾結那種若有似無的警惕感。
“是誰來了?”
弗斯管家猶豫了下,道:“是聖殿的人,說有事務要您回去處理。”
謝酴有點疑惑:“什麼事?”
他就是個名義主教,還能有什麼事情需要他處理?
弗斯對聖殿的情況也了解不多,說不出什麼:“似乎是關于您的身份儀式?”
裴洛今天出門和君權殿的人開會去了,謝酴想着自己在他這呆得也夠久了,于是沒怎麼猶豫,跟着前廳等待的那個神侍離開了。
在他上馬車的時候,車廂裡的人伸出手幫忙拉了謝酴一下。
謝酴搭着那隻手,說了聲謝謝。
弗斯管家目光從車廂那隻手上掃過,在衣角上繡着的繁麗花紋上停了下。
聖殿的人往往會在衣服繡上代表身份的花紋,比如神侍會用中心為滿月的六芒星花紋,君權殿會用塞斯涅的家徽玫瑰花。
但露出來的衣角上,繡着個有些陌生的花紋。
弗斯目送着馬車遠去,腦海中還在思索那個花紋。
是聖殿最近新興的樣式嗎?
他拿起裴洛桌上的書信,忽然看見了某封書信上烙着一模一樣的花紋。
他仔細一看,發現是真理殿的信。
火漆上瑰紅色的蛇纏住了果實,鱗片折射着詭異華麗的光。
弗斯愣了下。
恰好此時,開完會的裴洛大步走進了書房,步伐沉沉,看起來不是很愉快。
“有什麼重要的事嗎?”
他大馬金刀往座椅上一坐,将長劍丢在牆壁的劍挂上。
他最為信任重用的管家手裡拿着一封信,有些不解地展示給他。
“剛剛聖殿有人來接謝先生,但是我看到有個人身上的花紋是真理殿的。”
他把信封上的火漆展示給裴洛。
裴洛目光落在那妖異的蛇果紋章上,半晌笑了:
“怪不得今天君權殿這麼強硬,原來是和真理殿湊一起了。”
知道是誰接走謝酴後,裴洛卻不怎麼着急,反而将胳膊往扶手上一放。
冰冷的尖銳盔甲輕輕相撞,他敲擊着膝蓋,若有所思道:
“不知道這次過後,小酴會不會有所收斂……”
裴洛獨自沉思了會,旁邊的弗斯管家忍不住擔心問:“他們把謝酴帶走要做什麼?”
他這才回過神,起身吩咐道:
“去聯絡猶米亞,就說,真理殿把人帶到了南希那。”
裴洛怎麼就能确定在南希那?
弗斯咽下了心中疑惑,動作迅速地聯系起了聖殿那邊的人。
那邊似乎也很驚訝,弗斯甚至聽到了那位高貴無匹的聖子大人沉默了會,起身時匆匆帶倒了桌上飾品的聲音。
“告訴裴洛,在大皇子殿外見。”
含着冰碴似的聲音讓弗斯忍不住打了個激靈。
望着堪稱悠閑的裴洛,即便是弗斯也忍不住疑問道:“我還是第一次看到聖子大人那麼失态……您也不擔心謝酴先生出了什麼意外,和聖殿那邊有龃龉?”
裴洛毫不擔心,他取下衣挂上的披風,厚重漆黑的披風在空中擺出一個流暢的弧度。
“無需擔心,這不過是兩個失敗者暴躁的發洩……”
就像邊境外那些沙漠上的野狼,求偶時被咬傷也不會離開。搖尾乞憐,或呲牙威脅,都不過是百般手段中的一種。
更何況是兩個競争者,誰甘心看着對方吃肉喝湯?
裴洛唇角的笑意加深,他想這次過後,小酴一定會學乖點。
至少……不會再随便倒在誰的懷裡,或者再對誰笑。
頭發被人撥弄時帶來的微微癢意似乎還未消退,作為和塞斯涅家族同出一脈的獨裁者,裴洛向來是個絕對霸道強勢的人。
他喜歡的人,永遠隻能一心一意喜歡他。
即便隻是别人單方面的窺伺,也是不被允許的。
裴洛喉嚨間溢出舒适愉悅的歎息,他登上馬車,迫不及待地要去解救那個天生該被深藏在暗室裡的……漂亮孩子。
——
謝酴在進入車廂的第一時間就察覺了不對勁,他聞到了亞倫身上的味道。
和現下流行的馥郁熏香不同,他身上的味道是獨屬于實驗室的冰冷味道,像閃着白光的鋼鐵,或者某種蒸騰的化學試劑。
還沒來得及出聲,搭在亞倫手臂上的手就好像傳來了股電流,叫他渾身無力,當即癱軟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