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雙滟滟帶笑的眼好似會說話。
月色透出幾分皎然,少年垂眼,執起筷子,淡聲道:“我每次辟谷七七四十九日,四十九日之後有十一日正常用膳,你若散學散得早,可以與我一起去膳堂。”
“師兄不能每日都做飯麼?”她試探着問。
少年毫不猶豫抛給她一記冷眼,警告她不要得寸進尺。
崔善善即刻把嘴捂住了。
她定定瞧着眼前的三葷四素,桌案旁還擺了一壇小花雕。
雖然不是什麼名貴菜肴,珍馐佳釀,但足以慰藉心靈。
就好似真正的家人同坐在一桌吃飯。
在崔善善的心目中,這些家常菜遠比那些山珍海味要珍貴許多。
她真的很喜歡。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感受過這樣細小的幸福與溫暖了,久到她快要以為自己這輩子都再難以擁有如此溫馨的時刻。
崔善善的心中莫名又酸澀起來,她鼻尖紅紅的,輕輕拈起一筷素炒三絲,夾到蔺玉池碗裡:“師兄辛苦,師兄先吃。”
蔺玉池不太習慣這樣的氛圍,連握筷子的動作都僵硬了三分。
才用了幾口飯,他便開始觀察崔善善會偏愛什麼食物。
然而她吃什麼都吃得很認真很香。
兩頰咀嚼的動作一刻都不曾停過,甚至頰邊都塞得微微鼓脹起來,她似乎沒有任何偏好。
這副模樣讓蔺玉池想起先前在亂民窟裡見過數面的饑民。
人在吃飽都不容易的情況下,是沒有資格偏好什麼食物的,這便是饑不擇食。
蔺玉池定定望着眼前人柔軟的發頂,感覺心底深處隐隐抽動了數下,有些發疼。
半晌後,崔善善又拿起小湯勺,給自己接了一碗奶白奶白的鲫魚羹。咕嘟嘟地灌下小半碗,耳垂因為用飯時所生的熱意而變得微微泛粉。
幾碗熱湯熱飯下肚,崔善善的聲音不由得變得柔和了許多。
首先,她猛猛地誇了蔺玉池一頓,還給了他一個大拇哥!
而後,趁着蔺玉池愣神,她開口問了一句:“師兄,你真是因為道心不穩才來上道法課的麼?”
“嗯。”蔺玉池點頭。
崔善善慢慢放下碗筷:“前日教習布置的課業是存思術要訣,有些地方我沒有弄懂,我記得師兄那時也在,可以請師兄解答一下麼?”
“你有何處不懂?”
片刻沉默過後,崔善善又頗為失望地垂下眼,自顧自低聲說:“你撒謊了,師兄。”
“你根本沒有好好聽道法課,教習前日教的是行氣術,不是存思術要訣。”
蔺玉池握筷子的手一頓,張口想解釋,卻又被崔善善搶了話頭。
她開始認真起來:“師兄是不是怕我被人看輕了去,才陪我選這門課的?”
少年語氣淡淡:“不是。”
“師兄為何一直不肯說真話?”
蔺玉池根本回答不出來,因為他不敢直面真相,更不敢回答。
時間一點一滴悄然流逝,兩人之間氣氛漸冷。
似乎是想壯膽,崔善善一手提起案旁那壇小花雕,一口氣仰喉飲了大半。
蔺玉池見她一口氣不要命似的飲了大半壇,蹙起眉,剛伸手阻止,她卻在他觸碰到酒壇邊沿時潇灑地将酒壇一丢,讓它骨碌碌滾到了院子外邊。
聽到壇體碎裂的清脆響聲,少女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濃墨般的睫羽微微發顫,吐息中攜了三分清冽的酒意,她逐漸湊近眼前的少年:“既要我無所隐瞞,自己卻不肯說一點真話。”
“師兄,你真的很過分。”
少女清澈的眼裡倒映着蔺玉池的模樣,語氣中帶了三分責怪。
她甩甩有些昏沉的腦袋,一臉鄭重地對蔺玉池說:“教習明明說,人之真心是世間最寶貴的物什。”
“咱們凡人之所以修仙,最首要修的,便是對得起自己這顆真心。所行、所作、所言皆無愧于心。”
“師兄若是連這都不懂,唔,那我或許要比師兄要厲害上那麼一點兒了!”
說罷,她打了個小小的嗝兒,用拇指捏着食指,比了個一絲絲的手勢。
蔺玉池被她幼稚的舉動與理所當然的語氣激得心中發笑,但面上仍然不顯,隻冷靜地說:“崔善善,你醉了。”
然而這回少女托着下颌,正歪頭看他,眼神中攜着三分堅決,似乎要與他犟到底。
“我沒醉,師兄,我隻是想說,我有些看不懂你。”
“……”
“怎麼不敢開口了呢,師兄?”崔善善悄摸伸出一隻手指戳戳他。
蔺玉池無話可說。
好半晌,少女都未得到眼前人的答複。
四周寂靜下來,耳邊依稀剩下三兩聲蟲鳴蛙鳴,聽在耳邊格外有規律。
她仍用雙手托着下颌,腦袋卻聽得耐不住困意,逐漸耷拉下來,一垂一垂,好似即将要昏睡過去。
夜間露重,蔺玉池站起身,想将她抱回居室,卻被崔善善攥住了衣襟。
少女依靠在他的胸膛前,有些難受地眯着眼睛,另一隻手不斷地揉眼:“我眼睛好像進沙子了,師兄,你快幫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