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隻是一個尋常的星期日。

喬奢費來到希望市已經兩年了，如今他的地球生活和普通人類完全一樣，平淡，簡單，沒有任何意外闖入。

關于千年前那些硝煙彌漫的戰場，他早已忘卻。他将血腥殺戮的往事埋葬在九尺之下，不再回想。

阿瑞斯人從不具備做夢的能力，就像他們天生缺乏一點想象力。

然而這或許是地球生活的後遺症，可最近入睡後，他開始愈發頻繁地做夢。不僅夢見過去，而且夢見混亂而無序的未來。

它們似乎想要提醒着他，如今尚存的安穩，不過是一場自欺欺人的遊戲。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你在千年前嗜殺的本性和罪行當然要在冥冥中被清算。

在過去，你犯下了貪奪之罪，手染鮮血，幽魂纏身；因此在未來，你将會失去一切，衆叛親離，深恩負盡，死生師友，最後被砍殺在飛影铠甲的刀下。

可喬奢費是向來不信命的。

然而在夢裡，即使他想要逃離一切，卻無路可退。他總是遲來一步，他總是有口難辯，他總是深陷困局。

他兩度眼睜睜地看着沙賓死在他的面前，被将軍耍得團團轉，成為他手上最狠的刀，卻無可奈何。

浪子回頭金不換麼？

命運總是那麼殘忍，隻要做錯了一步，就仿若多米諾骨牌滾滾崩塌，再無任何回頭的機會。

曆經這一切，夢裡的自己好像終于明白了沒有人能夠改變自己注定的結果。于是最後他聽見自己說：“我還是向命運低頭。”

他不甘心！

卻又無可奈何。

不過一覺醒來，喬奢費又很快将這些灰暗又荒唐的預言付諸一笑，抛之腦後。

無論是戰鬥還是生活，喬奢費向來是不信谵語，隻看眼前的。一千年過去了，現在的他有着自己新的追求和理想，他決意過新的生活。在陷入這堆混亂的夢境後，他決意謹慎小心地過着自己的生活。

他還記得，在夢裡，他犯下的第一個錯誤就是，他殺了他的師父，接着被迫東躲西藏，流落街頭。

笑話，這怎麼可能呢？

他怎麼可能會對師父下手呢？

即便幾千年來，喬奢費漂泊在這顆遙遠的星球上，對于人類這種生物一直敬而遠之，僅僅保持着疏離觀望的态度，從不參與其中，也不和任何人類發生交集。

要問為什麼的話？

類比一下，難道人類會想要同一群螞蟻傾訴心聲并期待得到回應嗎？難道螞蟻忙忙碌碌搬運東西時，會想要搭理人類嗎？

他們本質上就不是同一個層次的生命。

然而和師父的相遇卻讓喬奢費開始相信他們口中所說的“機緣”二字。仿若南柯一夢的傳說重演，有位書生在大槐樹下睡着後魂竅飄落至螞蟻王國，在那兒紮根渡過此生；喬奢費在這家理發店裡，也像是重新找回了阿瑞斯的生活。

不，嚴格意義上來說，在喬奢費看來，這是比阿瑞斯星球更好的生活。

那時他初來乍到，在希望市四處遊蕩，無意間救下了被街頭小混混敲詐保護費的老式理發店老闆。事後，老闆獲悉他的基本情況後，便收留了他在店内幹活，還将理發技術傳授給他。

他感激師父的善意，更打心眼裡熱愛這項工作。

這是他小時候的夢想。他在童年時讀過一本科幻傳奇讀物，那是一個流亡詩人來到阿瑞斯星上定居留下的産物。裡面的主人公在自己的星球爆炸後，他逃出生天，搭着一輛破落飛船開始漫遊銀河系，一路上尋找着自我。而在故事的結局，他定居在了一個普通而落後的小星球，成為了一名理發師，每天都在為這個世界創造新的流行和時尚。

“這就是自由。”

書裡的結尾寫道。

自由……？

喬奢費并不理解這句話，但這個詞彙還是給他幼小的心靈帶來了深刻的震撼。在阿瑞斯星球上，每個人的生活都是固定流水線式産物，每個時間點精确到分秒，都被嚴格安排好了任務。服從，執行，訓練，确認，勝利，嚴謹，紀律，這些詞彙才是阿瑞斯人心目中的宇宙通行法則。

很多年後，當被判了貪奪罪的紫冥分隊隊長在宇宙裡流亡殺戮時，看着飛船窗外的流星雨，他的腦内忽然一瞬間閃過了書裡的畫面。他開始想，如果他那時沒有在銀河系風暴大戰時參與禁衛軍選拔的話，他或許也會開着自己小飛船，在這個宇宙裡漫遊流浪，親自體驗書裡所謂的“自由”存在。

因此在這家小小的理發店裡，喬奢費每日用心鑽研理發技藝，不僅找到了内心的甯靜，而且仿佛找到了真正屬于自己的歸宿。

即使是休息日，他也喜歡待在店裡，隻是摸着這些工具，進行剪發練習，或是單純坐在這個讓他感到安全感的地方出神。

就像今天一樣，他一早便到了店裡，開門後，将店面玻璃窗擦幹淨，整理好理發台前的工具，又從袋裡拿出新購入的護發産品擺在桌前，換掉了已經用完的空瓶。接着拿起掃把，清理地面上的散亂頭發。

做完一切後，喬奢費看着在自己努力下變得井然有序的店面，他的唇角不禁上揚。

上衣口袋裡的諾基亞傳來消息震動聲。他翻開後蓋，在短信箱裡，除了安迷修上個星期想要約他出來見面的信息，孤零零地躺滿了銀行轉賬通知和推銷廣告。

如今映入眼簾的是女友月月發來的簡訊，她說這個月的“真愛資金”他還沒有繳納，讓他盡快給她打進卡裡。

喬奢費本來應該立刻出門，像往常一般，拐進銀行ATM處，照着月月說的去做。

然而想起了夢境中的結局，他開始心懷疑慮，放下了手機。

喬奢費明白，自己此時最保險的選擇，應該是主動向師父請辭，遠離一切，收拾行李，在一切發生之前，便離開這個不祥之地。

然而他依舊貪戀着眼前的一切。

他舍不得放棄。

它們看上去太美好了，美好的不像真的，又如此平凡普通，讓人不自覺地深陷其中，想要去相信，去挽留。就像阿瑞斯星球上科幻小說裡寫的那樣，在落後又古老的遙遠星球，存在着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

再等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