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四日,巳時一刻。
偏殿内,一人一鬼對峙而立,幽閉的空間狹小局促,潮濕的黴味愈來愈重,壓得人快透不過氣。
北風席卷而來,撞進門縫裡,尖銳的嘯聲好似鬼哭狼嚎。
流霞依舊背對着江希月,她回想起往事,心潮澎湃。
“被囚禁的那些年,我早已壞了身子,新皇說趙貴妃最是心善,将我們這些前朝舊人都留在了儀秋宮,平時隻需做些打雜的活計。
我繡工不錯,偶爾幫着各宮娘娘繡些彩襪香包,日子過得倒也輕松。
就這樣過了兩年,我滿二十五周歲了,到了可以出宮的年紀。
我早就想離開這折磨了我一輩子的地方,于是就去求了趙貴妃,她沒有拒絕也沒有點頭,隻說走之前還得替她辦一件事。"
江希月暗忖,當年的趙貴妃應該就是如今的皇後娘娘。
“那時候王皇後新死,中宮之位空了出來,趙貴妃和傅貴妃鬥得你死我話,滿朝文武都在傳,說新皇必會在此二妃之間冊立中宮。
所以趙貴妃提出讓我去給她辦一件事。若是辦好了,即刻允我出宮。”
“她讓你去做什麼”江希月心裡有不好的預感。
流霞冷笑幾聲,“也沒什麼,不過是派我去傅貴妃宮裡探聽消息罷了,那些年她派出去的人一波接一波,全部折在了清珩宮,一個都沒回來,不是做錯了事被打死,就是莫名奇妙失足落水而亡。”
“那你答應了嗎?”
“自然是答應了。”
“難道你不怕。”江希月有些急。
流霞冷哼,“趙貴妃算準了傅貴妃不能拿我怎樣,因為我是新皇親自解救的宮人,又是他特意安排在儀秋宮的,若是我有什麼不測,皇上必然要追究。”
“所以你去了。”
“我去了,本來我隻想敷衍了事,借着教清珩宮那些小宮女刺繡的由頭,随意打探些消息,再報與趙貴妃知曉,草草結束任務。
說實話,我也算準了趙貴妃不敢真的攔着我出宮,畢竟我還有皇上這步棋可以走,實在不行,我是可以去求皇上的,可那些都是後話了,我當時并沒有想那麼多。
就在我盤算着要如何交差之時,竟真叫我遇上了一件天大的秘事。”
江希月的心瞬間被提了上來,好奇心達到了頂點,流霞卻突然不說話了,她在幽暗的窗前飄來飄去,江希月借着窗棱外透入的些微光線隻能看見她坑坑窪窪的後腦勺,和寥寥垂下的枯黃長發。
流霞長長歎了一口氣,那裡飽含着自責、悔恨與悲涼。
“那一日,我原本已經離開了清珩宮,走到半道才想起好像把繡花樣子拉在了側殿的條幾上,那時天色漸晚,卻還未到掌燈時分,我手裡沒有燈籠,隻好借着朦胧的月色往回趕,心裡想着要快去快回。
當我折返經過偏殿側門時,突然聽見屋裡傳出的聲音。”
“什麼聲音?”
“男人的聲音。”流霞道。
“我可以肯定那絕不是宦官的聲音,那男人的聲音很清澈,聽起來是個青年人,非常溫文爾雅。”
“我當時心裡激動不已,傅貴妃竟然在偏殿藏了一個男人,這個把柄趙貴妃一定喜歡,若是我此時速去告密,就能達成所願,順利出宮了。”
“所以你就......”
流霞痛苦地點點頭,“我錯就錯在沒有再多待一會兒,多聽一聽,如果我不那麼急,或許後來的一切都能改變。”
江希月越來越疑惑,這個男人究竟是什麼身份,連流霞也想替他隐瞞。
她剛想問出口,流霞卻話鋒一轉,說起了别的事情,“不知你是否聽說過,竹蘭三子。”
江希月愣住了,她才來京都一年,原主又自小被關在府裡,消息閉塞,無論前世今生,她的記憶裡都沒有這幾個字。
“聽起來像是三個不凡之人。”她試探道。
流霞颔首,“那是前朝驚才豔豔的三位君子:蔺琮乃當世奇才,滿腹經綸,十二歲便拜入白衣卿相;顧禀淵是天生的将才,十三歲時獻計于聖人,并以此計謀赢得了赤水河一站,從南蠻子手中搶回了廣淩二郡。
第三位是烏衣子弟,他如松山明月,妙齡馳譽,又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她停頓了片刻,身影有些靜默,然後小心翼翼地說:
“他是納蘭公子。”
江希月眼睛霎時睜大,竟是一位越族人。
不對,納蘭是前朝皇姓,難道這一位,他是......
“他就是前朝太子,納蘭行止。”流霞的聲音變得很輕很溫柔,似乎不願用自己醜陋沙啞的聲音喊出如此高潔的名字。
原來真的是他,江希月立即明白了這竹蘭三子的份量。即使她在鄉野長大,也曾聽人說過,“若論當世君子,隻納蘭公子一人。”
聽說他極度不滿父皇的荒淫暴政,自棄了太子身份,散盡東宮财寶救濟世人,還在民間廣設書院,資助寒門子弟入仕。
他在百姓中地位極高,因而新皇當年被老越皇脅迫需得保住太子一命,也不得不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