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霞背着身子抽泣,江希月被她的情緒感染,很想安慰幾句,又不知從何開口。
有一個疑問始終盤旋在她心裡,既然流霞立過大功,又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副摸樣。
到底是誰殘忍地殺害了她,還用了如此惡劣的手段,簡直猶如洩憤一般。
她還會有什麼仇人呢?
既然想不明白,她索性問了出來。
流霞聽了便轉過身來,慘白空洞的臉孔上毫無表情,江希月看得心裡發毛,背上爬過一層細密冷汗,貼身小衣的觸感變得毛茸茸的,心裡也像被羽毛撓過,刺刺癢癢的。
流霞搖搖頭,咧開的大嘴晃了幾下,“如果我說我不知道,你信麼?”
江希月瞳孔震動,她看見那一張一合的口子裡,連舌頭也被割走了。
流霞沒有理會她的驚恐,自顧自說了下去。
“除夕前一晚,我照常躲在自己屋裡。哦,我忘了說了,那件事發生後,我就斷了出宮的念頭。
你應該也猜得到,我是一個可恥的告密者,傅家乃京都第一世家,百年來在朝中的勢力盤根錯節,我知道隻要自己一出去,勢必是個死。
這深宮,又變成了我最好的保護色,除了這裡,哪裡都危險。”
江希月雖然害怕,卻也不禁黯然,流霞這一世命運太過悲慘,好容易從孋姬的掌控中逃出來,又不得不将自己關在深宮這個牢籠内。
“皇上為了保護我,給我賜了新的名字,重錦。
說實話我也不喜歡原先的名字,流霞,留下,我是一輩子都要留下來了。”她歎,“新皇又問我願不願意跟着皇後娘娘,我拒絕了,我情願繼續留在儀秋宮裡,新的秀女來了,又走了,宮女也換了好幾撥,我始終在這裡。
在這個偏殿後頭的小院子裡,許多年過去了,認識我的人大部分都出去了,也有身子不好最後死在宮裡的,慢慢的,就再也沒人記得我了。
那一晚,前頭的人都去忙除夕夜宴的事了,我一個人在院中吃着悶酒看着星光,那天沒有下雪,天空澄亮亮的,我忽然想去看月亮。
我悄悄掩上門,摸黑走上一條小路,很快來到了太液池邊,那兒有個假山,位置很隐蔽,夜間巡邏的禁軍也不會發現,這裡是多年浸淫宮中的老人才知道的角落。
我坐在湖邊想起往事,借酒消愁,越喝越多,喝到上頭,我忽然看見了一道黑影。
江希月的心又被吊了起來,靜谧池邊,幽閉角落,黑暗中隐藏的殺手。
“然後呢?”她問。
流霞苦笑起來,猩紅的血肉向外翻起,江希月慌忙轉頭看向别處。
“然後我就死了”她答。
“他先是在我心口插了一刀,等我動不了也叫不出的時候,就用刀把我的嘴劃開,接着割下了我的耳朵、鼻子,最後挖了我的眼睛,拔了我的頭發,大概還嫌不夠,他又砍了我的四肢......”
她聲音平靜,毫無波瀾,像是在說别人的事,可江希月聽得快吐了,強留的幾分意志讓她堅持發問。
"那你看清他的樣子了嗎?"
流霞很迷惘,“那是一個非常陌生的人,我從未在宮裡見過他,既不像宦官,也不像禁軍。”
“他可有什麼特征?”
“特征......我想起來了,他左手的力氣特别大,分屍的時候,他一直用左手砍我的骨頭。”
江希月捏緊拳頭,壓住胃裡翻起的不适,有種強烈的窒息感襲來,她想盡快結束談話。
她不知道是誰殺了流霞,為什麼殺了她,可這些都不重要了。
按照過往的經驗,枉死之鬼留在世間大多有未了的心願,或是解不開的仇恨。
她要找出那個困擾流霞的問題,然後盡快将她送走,再去向宜妃交差,她需要加快時間了。
“你是想找到這個兇手,殺了他?”
“不,”流霞搖頭,“我一點也不很他......相反我還得謝謝他。”
江希月愣住了,到了嘴邊的話全都堵在了心裡,隻張着嘴驚詫不已,“你......”
“死的那一瞬間我有過恐懼,可最多的是解脫,我終于輕松了,現在想想,為什麼我沒有早點去死?”
“這十幾年來,我沒有一天不活在自責與悔恨中,不瞞你說,我身上早有無數道傷疤。”
她想挽起袖管給江希月看,忽然又發現自己早已沒了手,她苦笑道:“每一次我想起往事,想到自己做過的事,或是想到他,我都會懲罰自己,我用小刀割我自己,以此痛苦換得心安。
可是我沒有辦法去死,因為他說過,要和他一起看這片星空,我不知道他被關在哪裡,但一定就在這個皇宮一處隐秘的角落裡。
或許他看的到,或許看不到。
但我能替他看到星光,所以我不能死。
因為他救過我的命,我的命是他的了,我已經沒有資格去死。
而且我猜他在恨我,如果我随随便便死了,又如何能讓他解氣?
隻有那個殺了我的人,他最後成全了我。
這樣,我也不算食言。”
空氣久久凝滞。
江希月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這樣的感情她從未懷有過,她原本以為失去至親已是這世上最痛之事。
可今日流霞說的每一句話,都深深震撼到她。
因為納蘭公子,她一輩子也不敢去死,情願活在痛苦的自責中,不斷去傷害、去虐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