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繞過堆滿卷宗的條幾,在後側的書架上抽出一本冊子。
是《戶部名冊》。
這是永夜巷坍塌之日從戶部調來的,她心念一動,翻開了第一頁。
這本冊子是摘抄本,主要摘錄了京都幾大官宦世家、公侯子爵府内的奴籍名錄,并沒有丞相府的信息,她翻了半天,沒發現任何有價值的線索,正欲阖上,突然瞟到一個熟悉的名字。
她心跳加速,眼裡有些不可置信,手指緊了緊,幾乎将紙揉皺。
青檀皮制成的宣紙上墨迹清晰的記錄着一個奴婢的名字——金蟬。
她緊鎖雙眉,一目十行,大晉乾元十六年正月初七,以官奴之身賣與郡主府,賣身銀,十兩。
江希月捂了捂心口,那裡顫得有些過分厲害,她告訴自己,世上叫金蟬的人那麼多,不會是她認識的那一個。
去年來京都的路上,她救了一個昏倒在路邊的女子,那女子醒後說自己名喚金蟬,老家在江中一帶,因遭了水患,家中田地被沖,生活無以為繼,雙親又接連死去,無可奈何隻得賣了破屋,不遠萬裡上京都而來,投奔親戚。
江希月憐憫她孤苦無依,又正好同路,便将金蟬帶在身邊,這一路上風餐露宿,金蟬卻毫不為意,不僅吃苦耐勞,還主動照顧起他們的生活起居,四人結伴而行,甚是和睦。
進了城後金蟬本欲辭别他們一家,可阿爹卻挽留了她,怕她萬一尋親不順,回頭又找不到他們,反而走投無路。
金蟬便與他們一同在吳叔安排的宅子裡住了下來。
事實證明阿爹的猜測是對的,金蟬的舅父舅母早已搬離京都,鄰人也不知他們去向,這下金蟬真真成了個孤兒。
江希月卻笑道,我們這戶人家有個特點,個個都是孤兒,不若你就留了下來,從此與我們一同居住,我教你買賣草藥,将來備個嫁妝,給你尋個好人家。
金蟬感動不已,卻不願抛頭露面,倒是自願做起了丫鬟,她手腳麻利,廚藝精湛,将江宅打理得井井有條,漸漸他們處成了一家人的樣子。
隻是除夕夜江宅那場大火後,官差們尋出的那三具焦屍裡,也有她的一具。
如果金蟬沒死,那具焦屍又是誰的?
而且金蟬是良民,大晉律法規定,良民非賤籍,不可買賣,可戶部名冊上記錄的金蟬是個官奴婢,她為何要自降身份,依附于官府,賤賣其身呢。
若此人是郡主府早前買來的,江希月倒不懷疑了,可偏偏是在今年的正月初七從買下的新人,時間如此湊巧,她實在無法壓抑心中呼之欲出的念頭。
她真盼着此人就是金蟬,不管她因為什麼原因活了下來,若是能找到她,就能離真相再近一些......
“吱呀——”大門被推開,年輕的司直回來了,手裡提着一個食盒。
江希月快速阖上簿冊,塞回架上,旋即調整好情緒,露出一個感激的甜笑,“謝謝你呀,你真是個好人。”
那司直猛然被誇又紅了臉,垂頭不語,隻把食盒往案台上匆匆一放,頭也不回跑出去了。
江希月收起笑,走到案桌邊,看着那碗晃悠得快要溢出來的紅豆薏米糖水羹,心中打定主意,不管顧九溟怎麼說,明日這郡主府,她都得去一趟了。
*
正月十七日。
昨日等到戌時,顧九溟也沒進衙門,江希月索性不等了,今日一早就讓竹影給他遞了消息,吩咐車夫備車,賞花宴定在午時,但賓客都是提前到的。
郡主府沒有将軍府那麼寬敞大氣,但勝在氣派十足,整座府邸亭台樓閣,花鳥魚池,應有盡有。
女賓宴席擺在了一處鄰水的高台樓閣上,地闆下燒着地龍,亭台四角燃着金貴的銀絲炭,樓上樓下都點了熏香,甜膩的味道令人頭腦昏沉,好在亭台兩側的窗戶大敞,不時送來清新的空氣與遠處清泉的潺潺水聲,胭脂色厚重的紗簾被金鈎挂起,室内暖意融融,室外庭院深深。
幾位女侍端坐在東側一處地台上吹笛奏樂,受邀的夫人小姐們紛紛被請入位于正中長桌拼成的宴席前,江希月不聲不響,自己在角落裡找到一處不起眼的位置,靜靜喝茶等待,一邊暗中查探。
這樓閣之下便是一處園景,按理說早春的花還沒全開,園裡隻有幾支盛放的紅梅,沒什麼好看的春色。
她借着喝茶的動作,眼睛不時向外偷瞄,暗自将這府邸裡的幾處宅院的方位記了下來,不知金蟬會在哪個院子裡當差,正這樣想着,耳邊傳來陣陣笑聲。
幾位夫人許久不見,寒暄過後,瞬間打開了話匣子。
“你們聽說了嗎?”一人壓低了聲音。
“前幾日長安大街上有家成衣鋪子,半夜裡被人敲開大門,把裁縫從被窩裡拖出來連夜做衣裳......”
“這是宵禁以後的事兒嗎?天哪,哪家能有那麼大本事?”
那夫人一臉神秘,“聽說是督查司的......”
“恭親王世子?”
說話的人點點頭,繼續道:“我還聽說呀,就在那天半夜,錢禦醫也被世子拉出去看診了,一夜未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