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公元2019年12月，Z國S市和平大飯店]

房卡打開了沙遜總統套房的房門，莉莉絲提着精緻的黑色緞面手提包，穿過了亮着暖黃色台燈的木質長廊。

将包包丢到棕綠條紋的沙發上，她沒有在橡木牆的包圍中，好好地坐下來像百年前的維克多·沙遜那樣享受夜間茶點，也無心在扇形落地窗前俯瞰黃浦江邊的夜景。

她回到了主卧，就這樣直接四仰八叉地倒在寬敞的大床上，任由烏黑的長發散開，雙目直盯着黃白色的天花闆。

這次的華夏之旅是為了慶祝她和路西法的第三個結婚紀念日。旅行是魔王提出的，對此，她着實驚訝了一把。

原因有二：第一，她的丈夫是個實打實的工作狂——這不能怪他，進入現代社會後，人類發展飛速，所産生的負面能量和信息越來越多，導緻地獄要處理的事務進一步增加……所以盡管莉莉絲知道他很早之前就不懂得給自己假期（難以置信，魔鬼不耽于享樂），但還是覺得這并非全是他自己的原因。畢竟，他的身份決定了他要承擔的責任。

隻不過這遭回去又要被别西蔔一通說教。莉莉絲想，也許他早已在“聯寰”的私信上狂轟濫炸，可惜自己絕不會打開看一眼。

至于第二個原因，自然是由于這裡是女娲的地盤。鑒于他們二者之間的過節，莉莉絲還以為魔王會避免踏上這兒。

想到路西法，她就回想起下午在步行街感應到的那個頻率——不會錯，能讓路西法在這結婚紀念日把自己撇在時裝店的，也就隻有他的同胞兄弟了……

淡黃色的燈光暈染在莉莉絲黑沉的瞳中，這個保留了上世紀三十年代原汁原味的地方很是适合勾起過去的回憶。

魔王和他的同胞兄弟，完全不一樣。莉莉絲認為，他們兩個的長相其實并不相似，性格更是大相徑庭。唯一能聯系起他們的，除了那層關系，就是……

紅色。

路西法最讨厭的紅色。

然而他就是紅色。

紅色……魔女的視線在天花闆上繞來繞去……

她還挺喜歡紅色的。

不為别的，就為撒旦那雙紅色的眼睛。

想到那雙紅色的眼睛，她的思緒一下子就被拉到了好多好多年前。

那一日，神與亞伯拉罕立約。

也是那一日，撒旦沖到了神座前，誰都攔不住他。

他質問他的父親：這個約就非立不可？

神答，是的。

魔鬼的瞳是血月一樣的顔色，他盯着他的父親又問，即便祂知道，人類會回饋給祂什麼，祂還是要這樣做嗎？

神隻是悲憫地看着他，輕輕說：立此約，是無條件的。

「“路西法，你不應當總以壞處瞧人。這選擇出自人類，我相信他們。”」

撒旦：「“……好，好！你會後悔的。”」

魔王咬牙切齒地望着祂，不知思及什麼，悲憤從心中起。

他說，不願再看到祂這副惡心的樣子。

然後伸出手，硬生生地将自己的雙目刨下。

這雙璀璨而美麗的眼睛，就這樣從至高天被扔下去，泛着火花，墜落到星靈層的一片未知之地。

當他回到地獄時，臉上留下那兩個血窟窿。一路飛下來，魔鬼們都沒法将目光從他身上移開。

當莉莉絲微顫地伸出手想要去觸碰那裡，那片血肉模糊還有黑紅的血液在流出。

為什麼要這麼做？她問他，有些生氣又怨恨。似乎是知道他不會把雙目複原，她很快地說，她會幫他治好，這不是什麼大問題。

「“不需要。”」他避開她的觸碰，這凄慘破碎的模樣使他一點也不像個魔王，更遑論找到當初天使長的影子。

王後卻強硬地掰過他的臉，讓他面對着自己。

「“你可不能變成這樣！”」王後說，她的丈夫絕不能變成這樣。

但路西法隻是神色陰沉，厭厭地掙脫她的手離開了。他的身上似乎壓着沉重的烏雲，或是一道枷鎖，一道難以跨越的坎。

莉莉絲決定，要把他的眼睛找回來。

于是她很快出發了，靠着她和魔王那道契約的指引——也就是他們的婚約，她去往星靈層浩渺而不穩定的信息投影中。

自數千年前那場毀滅性的大洪水後，這個世界就多出了許多神秘且難以接近的領域，星靈層的部分區域就是其中之一。

越是靠近那裡，莉莉絲就越發将外逸的頻率和能量收斂，力求将存在感降到最低。

她曾匆匆撇過那些陌生領域的靈，沒有交集也沒有交流。隻看到墨發如雲，發髻高挽，金钗墜玉，寬大的衣裙随風翻飛，腰間環佩叮當，馭六隻奇特的巨獸騰雲駕霧，駕着金車從天的這邊飛到那邊。①

那容顔氣度都與他們迥異，她便好奇地去問路西法：他們是什麼？從何而來？能否同他們打交道？

但魔王的臉色不大好看，有些不太情願地答：暫時不要打交道，井水不犯河水。

這些從未見過的靈體不常待在星靈層或精神層，反而似乎十分喜愛物質世界，總是貼近星球上東邊那些土地和那裡的人們。

那土地是這片多出來的領域中最神秘的，有力量将它隔絕，宛如另一個世界。

而莉莉絲此刻在這星靈層，也像進入了另一空間。避開扭曲而混亂的一些星光投影，她跟随心中的指引往前飛，看到虛空之中有雲霧升騰，五座氣勢磅礴的山脈立于其中。

最中央的山脈最為高大，有頂天之态，上端有灰褐色的雜岩層疊堆積，峰巒參差不齊；山間植被覆蓋，泉溪流淌，有古樸而玄妙的氣息撲面而來。②

地獄的王後一邊朝那最高處徐徐前進，一邊警惕地打量四周。這裡薄霧缭繞，能量甯靜而悠遠、沉穩而大氣。

待她靠近，便發現山峰上有許多灰白的無字碑堆砌着。它們密密麻麻，節節升高，如同亂劍刀鞘插在墳冢之上。

就在這時，山體發出了斷斷續續的轟鳴聲，并産生持續的振動。莉莉絲有些遲疑地停在半空中，她并未在這詭異的氛圍中調頭離去，因為契約告訴她路西法的眼睛就在這座大山之内。

接着，就見山壁之間、土石之中，一張巨大的人臉浮現出來。它由山土組成，随着振動的頻率變幻着自己的面孔，從小孩到老人、男人到女人……最後，變成了一張有着長胡子的老人的臉。

魔女下意識緊張地屏息，盯着眼前這奇怪的東西。那泥土做成的臉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了一圈，然後說話了：

「“汝不該來此。”」

見它能同自己交流，莉莉絲後退一步，鞠躬行禮，然後表示自己沒有惡意，隻是為自己的所愛而來；她所求之物就藏于山中，并非有意冒犯。

聽到她的話，那山上的臉說道，它乃“泰山”，知她所求是為何物，那物經它已落入幽冥之地；隻是既因某種緣由來此，也隻能因某種緣由離開。

「“倘若汝想取此物，那便照汝等的規矩來。過七關，通七門，便可下至冥府。”」

王後欣然同意。

那臉便融入山壁中，取而代之的是山石移動、山土剝落，一扇沉甸甸的青銅大門從山崖生出。

那大門上雕刻着衆多栩栩如生的奇珍異獸，但未等她看仔細，門一下子打開來，露出裡頭的幽深和黑暗。

陰風陣陣吹襲而出，有生物呼嘯而過。

是一隻黑色的大鳥，像是有着長尾羽的烏鴉，它優雅的長羽也烏黑發亮。

玄鳥堪堪停在峭壁邊伸出的樹枝上，它歪了歪頭盯着莉莉絲，口吐人言：

「“此為首問：何為極惡之罪？”」

魔女愣了一下，但很快反應過來：「“無知。”」

「“無知是一個沉重的負擔，”」她說着，語氣更加笃定，「“比最黑的夜晚還要黑暗。”」

玄鳥微微颔首，似是認同了她的回答。

她有些不确定地緩緩飛近大門，直到安然無恙地踏入門内，才松了一口氣，自以為明白了這所謂的考驗。

但當她跨出第一道門的範圍時，卻感到自己頭上一輕；她擡手摸上發間，發現自己頭頂的王冠在未察覺到的情況下不翼而飛。

這頂黑銀嵌紅寶石的王冠并非她自身所化，而是路西法當初贈予她的結契之禮，不僅象征着身份和地位，還是通過深淵加持的增幅寶物。

如此重要的東西使她想要折返回去弄清是怎麼回事，但她硬生生忍住了。因為王冠沒了可以再造，若是這點也是關卡的一部分，那絕不可因小失大。

魔王的眼睛更重要。

她不再猶豫，繼續往前走。這門後是一條狹窄的下坡路，盡管黑暗，靈魂的火光卻使她看得一清二楚。

莉莉絲想要速戰速決，她走得飛快，很快就看到了第二扇大門的影子。

大門依舊是青銅門，卻是緊閉的。

她來到門前方，一條碩大的黑蛇擋在了前面，它蜷着身軀閉眼假寐，仿佛一頭蟄伏的猛獸。

這次門上的内容則一覽無餘，竟好似人類馴服各種動物的壁畫。

王後看了青銅門幾眼，就把注意力轉移到黑蛇身上。黑色的蛇會讓她想起自己丈夫，心中不免升起思念。

就在她有些不是滋味時，玄蛇睜開了眼睛，漆黑的瞳仁占據了整個眼眶，接着便沒有了動作。它不動如山地盤在原地，不急不慢地說：

「“此為二問：汝使命之質是為何？”」

她剛想開口，玄蛇又道：「“莫急，可徐思之。”」

她善意地笑了笑，便直接回答：「“愛。”」

「“我沒有别的原因，我是為我所愛而來。愛的智慧是我使命的本質。”」

話音剛落，玄蛇就挪動起自己黑長的身軀，緩緩從門前離開。大門也适時地打開了，迎來下一階段的黑暗。

莉莉絲的心裡輕松了一些，她迅速朝前走去。跨過第二道門後，便感到自己的耳邊一輕，伸手摸了摸，果不其然，那兩隻紅色的耳環不見了。

她并未理會，繼續自己的路程。

道變得寬敞了，但仍在向下走。走了一會兒，她就瞧見了第三扇門的影子。

王後驚喜地向前走去。就在她快要靠近那扇青銅門時，眼前突然什麼也看不到了。

就像是徹底失明了一般，靈魂不再能透視到周圍的一切。有陰濕的氣流撫上她的後背，慌張在她心底升起，不敢再往前一步。

黑色包裹着她，任憑她拼命調動感官，也無法看到任何道路和門。

該怎麼辦呢？莉莉絲呼喚起元素的力量，卻石沉大海。

這個地方有違她的常識，也許她确實不該隻身來到這裡。她有一絲絕望，卻又想到了她的摯愛，想到了他失去的那雙紅色眼眸。

路西法實在太不愛惜自己了，她深深地感歎，有些無能為力。她總想幫助他，卻不知如何下手。

倘若他沒有那麼自我，倘若他沒有那麼在乎責任，倘若他沒有看過阿卡西記錄……

那麼他是不是，會更愛惜自己一點呢？

不會有那麼多痛苦的抉擇，不會有那麼多悲傷的别離，也不會有那麼多對神、對人類、對命運的失望……

但是沒關系，沒關系……

她會讓他重視起來，認識到他自己對她來說是多麼重要。她相信，總有一天他會放下所有負擔，得到解脫。

她會幫他找回他的眼眸，那熾熱的紅色。

莉莉絲又重新連接上那契約的絲線，跟着指引毅然而然地在黑色中行走。就像在夜色裡遊蕩，在宇宙未開之前的混沌裡徜徉。

剛走了幾步，一顆紅色的星星在她的眼中乍現，照耀着她的來路和去路。

第三扇門近在眼前。

（下）

那紅星真的極美，它仿佛就是魔王的眼睛，王後幾乎要潸然淚下。

第三道門的守衛是一隻通體烏黑的豹子，它有力的脊背微微弓起，四隻爪子蓄勢待發。它一邊在青銅門前徘徊，一邊用銳利的眼神盯着莉莉絲。

但魔女有了指引靈魂的星星，此刻隻感到無比安心。她從容地看了看黑豹，又望向老舊灰綠的大門——上面雕刻着生機勃勃的大自然美景。

玄豹打量着她，似乎若是她再上前一步，它就會發起攻擊。終于，它問道：

「“此為三問：何為黑夜？”」

莉莉絲毫不猶豫地回答：「“光的外衣。”」

玄豹松懈下來，敏捷地朝旁邊一躍，讓出通行的道路。

第三道門順勢打開，她走過去，感到脖間一輕，原本點綴在頸的黑瑪瑙項鍊不見了。

王後對這些首飾已經不在意，繼續往前走着，跟從着那顆耀眼的明星。

路很崎岖，但非常短，她很快就來到第四道門前。

一隻老虎正卧在前方，身上的斑紋竟是黑色，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莉莉絲。

這些守衛在門前的生物都以黑色為主，似乎有着什麼寓意和聯系。她又觀察這第四扇青銅門，發現上面展現的是人類建設起房屋的場景。

玄虎的尾巴晃悠了一下，然後問出了自己的問題：

「“此為四問：何為光？”」

她沉思了一會兒，然後才擡頭看向守衛，靈魂有一瞬閃過金色。她說：

「“光是天主的思想。”」

玄虎站起來，輕手輕腳地走到一邊，目光卻沒有離開莉莉絲，若有所思。

王後通過了第四道門，這次被取走的是胸前的盔飾。

接下來的道路變得更加詭谲，通道蜿蜒曲折，且徒然下降。莉莉絲朝下滑行着，堅定不移地跟從紅星的指引。

走着走着，一個巨大的裂縫橫在她面前，懸崖峭壁的對岸就是第五道門。

她看了看這深不見底的險峻，底下有長長的鋒利尖石長出。裙擺飄起，莉莉絲飛向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