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當她飛到裂谷上空時，差點穩不住自己的身形。

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刺在了她的身體上，那痛楚深入靈魂，莉莉絲已經很久都沒有過這樣的感受。

這讓她想起她還是人類的時候。

她咬牙，堅持繼續飛行，紅星就在她眼中熠熠生輝。

抵達目的地的那一刻，她忍不住踉跄了一下，但很快打起了精神。

一隻有着碩大蓬松尾巴的狐狸端莊地立在青銅門前，它同樣毛色漆黑，狐臉看起來慈眉善目。

它特意等着莉莉絲觀察完雕刻着日月星宿的大門，然後才抛出自己的問題：

「“此為五問：汝何也？”」

王後頓了頓，回答：「“我是天主思想的一個形象。”」

然而這次守衛聽了答案，并沒有馬上離開。王後和它對視，接着又說：

「“我是黑夜尋求光明，也是光明尋求更大的光明。”」

玄狐這才慢悠悠地離去，第五道門成功打開。

通過這扇門，她的腰間一輕，那條嵌紅寶石的黑腰帶便不見了。

第五道門後面的路平坦且筆直，這讓莉莉絲的心情好了起來，因為很快她就能找到魔王的眼睛。

果然沒過一會兒，她就來到了第六道門前。

第六扇門的守衛看起來竟是個人類，隻不過皮膚黝黑，黑直的發絲垂下，穿着一件奇特的黑色交領寬袖長袍。

莉莉絲注意到，這扇青銅門上什麼也沒記錄，一片空白。

那守衛見到她，雙手作揖，鞠了一躬。然後說：

「“此為六問：何為生命？”」

王後輕輕答：「“天主的氣息。”」

話音剛落，她内心的疲憊和焦慮就仿佛被一陣微風所帶走。

守衛又鞠了一躬，恭謹地向旁邊退去。

第六道門打開，接下來就隻剩最後一個關卡了。莉莉絲有些急切地走去，一心隻想找回魔王丢棄的雙目，連身上的手镯和腳鍊消失了也沒有察覺。

門外是一片茫茫的黑霧，大霧彌漫，将前方的一切都遮蔽了。霧氣蒸騰而粘稠，比單純的黑暗還要難以忍受。

但王後管不了那麼多，瞧着勝利就在眼前，她便不顧一切地闖入霧中。

待到霧裡她才發現，一直在天邊指引着她的星星不知何時看不到了。

她有些焦躁，隻好漫無目的地在霧裡走。身上珠寶全無，隻剩一席黑裙，活像一隻鬼魅。

就這樣一直跌跌撞撞地走着，忽然眼前一亮，霎時間迷霧散了。再一擡頭，就發現自己正處于一座山的山腳下。

此山土壤黑黃，植物都呈現黑綠色，有一條黑河從山上蜿蜒而下。水流潺潺聲不絕，細聽就像人發出的喃喃細語。

莉莉絲盯着那些黑水，就有一種陰冷攀上她的靈魂，她便把目光移開。

河流旁邊有一條雜草叢生的山路。魔女環顧四周，看到第六扇青銅門就立在她身後，仿佛來時的黑霧從未存在過。

眼下沒有别的路可走，她決定上山一探究竟。

這條路并不難走，盡管那些雜草都有幾人高，并且這裡看着人迹罕至。

她一邊踩着台階，一邊留意着周圍的風吹草動。黑色的河水就在她一旁流淌，從中傳來疑似竊竊私語的聲音。

這聲響讓莉莉絲很是煩躁，她腳下一蹬，便飛身朝山上飄去。

山中的草木時常傳來一些動靜，好似有什麼大型野獸經過，這讓她不得不加快了飛行的速度。

本以為這條路會十分漫長且艱難，但出乎她的意料，很快就到達了終點。

登上山頂，她就看到一座建築在不遠處——那應該是一座宮殿，隻不過莉莉絲從未見過此類樣式。

它高高的頂端是琉璃做的，屋角的檐部向上翹起，有飛舉之勢，黑底的琉璃卻流溢着紫紅的光。牆面和兩旁的柱子則是深紅，其上的青銅門不似之前的那般古舊，而是嶄新得金光閃閃。

在宮殿旁有石縫泉湧，那便是黑水的源頭。

莉莉絲走向那殿門，靠近後發現屋檐下以及門的周圍都有神秘的彩色紋飾，青銅門上更是有一副牌匾，上面不知刻的什麼語言，在她看來就是一堆亂碼。

能夠感應到路西法的眼睛就在這片區域，但是卻沒法定位到準确的位置。略微思考，她便嘗試去推眼前的大門。

誰知還未發力，金色的青銅門就輕而易舉地移開了。

然後，她就踏入了一個奇異的地方。

腳下陷入黑色的流沙，這個廣闊的空間到處都是沙子，當然，還有麥穗。

黑色的沙子從四面八方高大的牆壁上淌下來，彙聚到地面。伴随着不斷的“沙沙”聲，它們越漫越多，越漲越高，這片沙海幾乎要将面前這些一望無際的小麥淹沒。

然而這些金黃的谷物快要被掩埋時，它們又會長高一節，就這樣黑沙越來越多，麥子越來越高。

不過一息，沙子已到了她的膝蓋處，而小麥則長至她的腰部。

莉莉絲沒有多費勁，就看到遠處大殿正中央高出一截的寶座，上面正坐着一個身影。

趕在黑沙把她埋住之前，她奮力朝那兒移動。這并非她不想飛過去，而是每當她有飛行的念頭時，這沙池就像變成了泥沼，将她牢牢地粘在地面不得動彈。

王後一點一點地挪動着，剛開始還能走，直到後面寸步難行。

黑沙漸漸地上漲，從膝蓋到腰部，從腰部到胸口。那些黃燦燦的麥穗已經擋住了她的視線，這樣的環境令她窒息。

明明離寶座的距離不是很遠，現在卻卡在原地無法前進。

就在沙子快要掩蓋住她的口鼻時，這些黑色和金黃開始迅速地流散開。不出一會兒，一條通往大殿中央的路很快被清了出來。

莉莉絲難以置信地看着發生的一切。

黑沙退散後，她正踩在一片肥沃的黑土地上。四周的沙子在倒流回牆壁的上方，不知去往何處，而麥子們也變回原來的大小，就紮根在土地中。

這座宮殿的内部赫然是一大片麥田，而王座就被小麥所包圍，無比震撼。

魔女順着被清出的小路，來到了王座前。王座上坐着一個女人，兩手插在寬袖中，盤起的頭發上戴着一種莊重的冠冕，有珍珠、瑪瑙和琉璃綴在黃金中，并且有精細的珠簾垂下。

她的衣袍華美，披帛垂墜，色彩豐富卻不顯淩亂。莉莉絲看了便覺驚奇，不免猜測她的身份。

女人有一張和藹可親的圓臉，對魔女歉意地颔首：「“陋室未理，見笑了。”」

然後她自我介紹：「“吾乃‘後土’，掌管此地。”」

地獄的王後對她行了一禮，想到自己身上首飾全無，有些不好意思，便說：「“多有打擾，我為過七關、通七門、尋一遺落之物而來，待尋得此物，必定離開。”」

後土微微一笑：「“吾知君為何來此，想來此為緣也。道那因緣未滿，吾即終關。”」

魔女問：「“那麼我該如何過這最後一關？”」

後土：「“此間為冥府，此山名曰幽都之山，為鎮守世間亡魂所生。③君所尋之物，便落此山中，化作赤玉。”」

「“對此吾有一求。吾知君所屬何處，君同吾異，非吾界、非吾族、非吾道。然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還望假以時日，君可攜使前來，幽都必掃榻相迎。如此，兩界互通來往，其利多矣。」

雖然有點繞，但莉莉絲還是聽懂了。她的神色嚴肅，望着寶座上的後土：「“你想讓我做出這個承諾？”」

幽都之主點了點頭：「“正是。”」

王後答應道：「“好。不過此事非同小可，我還需回去商讨後才能下結論。”」

盡管如此，後土明顯高興了起來，喜上眉梢：「“蒙深淵娘娘眷照此事，君名吾記之。”」

深淵娘娘？魔女覺得這個稱呼有點怪怪的，但又說不上來。④

「“君所求之物，待君出了殿外，自有人相助。”」

……

客廳處傳來的動靜讓莉莉絲從記憶中脫身，她維持着原來的姿态沒有改變。

想必是路西法回來了，真是難得，他還記得自己有個妻子……她眨了眨眼，興許是夜深了，便覺有些疲倦。

果不其然，魔王推開卧室門走了進來，他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莉莉絲：“怎麼還沒有洗漱？”

王後差點脫口而出“當然是為了等你”，但好在及時止住。然後反思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受阿斯蒙蒂斯的話術荼毒太深，以至于形成了某種條件反射。

魔女實話實說：“反正這具身體理論上不需要清潔，晚些再說吧。”

路西法沒有多做計較，走過來将自己的耳飾摘下，放到了深褐色的床頭櫃上。

莉莉絲轉頭看向他，發現那對黑鑽的星星耳環碎掉了一隻。撒旦正盯着它們，臉色有些奇怪。

沒過片刻，他不再看碎裂的耳環，轉而對他的妻子說：“你買的東西我帶回來了。”

這下莉莉絲有了動靜，她起身半撐着身子，有些驚訝：“你帶回來了？我還想讓他們明天送過來呢。”

魔王看着她抿唇笑了笑，坐到了床上，伸手撫上她的臉頰，輕拈她的黑發：“今天出了點意外，不過好在這些店鋪都是二十四小時營業的。”

王後握住他的手：“真的嗎？”

撒旦面不改色：“當然。”

莉莉絲一邊握着他的手，一邊坐起來，将右手放在他的肩上一推，他就順勢倒在了床上，而她也倒在他的身上。

燈光有些昏黃，就像夕陽舊調，棕綠色的被單已然翻起褶皺。

撐着他的胸膛，她注視着自己的所愛。這副臨時軀殼和他隻有七分相似，眼瞳是銀灰色，黑發也更卷，但在人群中還是不夠低調。

脫下了那件黑色的皮質風衣，此刻隻留下打底的高領灰毛衣。莉莉絲看着他不禁思維發散地想，下次出門該怎麼勸他不要穿那件皮衣呢，太引人注目了……

她的眼神兜兜轉轉，又停留在他的頭發上，突然覺得他現在頭發的卷度很像他的兄弟。思及此處，她皺起眉頭，扯了扯他半長的卷發。

然而路西法卻會錯了意，他解釋道：“發繩不知道什麼時候斷了。”

莉莉絲松開他的頭發，低頭望着他，她的黑發和他的黑發混在一起：“你戰鬥了？發生了什麼？”

撒旦也望着她，像是想起了什麼有趣的事：“沒什麼，隻是遇上米迦勒了……當然還有别的事，東境有些不安定的因素，目前還不清楚是否和‘光照派’有關。”

魔女兀然拉進他們之間的距離，仿佛要透過他的雙眼看到他靈魂深處的紅色，又或者是獻上一個吻——卻在最後關頭退離： “難道不是你特意去找他的麼？”

路西法臉色一沉：“什麼？”随即眨了眨眼不再看她：“别開玩笑了……了解他來這裡的目的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莉莉絲沒有說話，隻是打量他。魔王想到了一個可以轉移她注意力的話題：“你絕對想不到我看到了什麼，米迦勒身邊有一個人類小姑娘。依我看，他們關系非同一般。”

不出所料，王後的眼睛亮了起來。她想了想對他說：“那你可千萬别讓莉莉姆知道，她會傷心的。”

魔王瞪着她：“這和莉莉姆有什麼關系？”

莉莉絲歎了口氣：“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孩子對天國副君……”

“……得了，莉莉姆根本不在乎他。”

“親愛的，我知道你一直對莉莉姆有一頭紅發而心懷芥蒂，但我們應該尊重她的選擇。”

路西法一點也不想提及他女兒的發色問題：“你我都心知肚明，莉莉姆隻是想……”

“隻是想睡他。”

“……”

“我知道。”

“……所以……”

“但這是不可能的。”

“……她還沒有放棄嗎……”

“看起來是的。”

魔王不理解，魔王大受震撼。

繃直的嘴角也掩蓋不住他臉上複雜的神情，不知想到了什麼，眼中竟露出一絲迷茫。

莉莉絲一把抱住了他，頭埋在他的胸前，感受着他胸腔内沒有心髒跳動的甯靜。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出訪陰間的時候嗎？”

“嗯。”路西法扶着她的腰身，用手一下一下地梳理着她的長發。

“那時後土見到你，還誇贊你果真是豔質英姿解語花⑤，不愧為那雙赤瑕之瞳的擁有者。”

“……嗯。”

“我還記得，為了讓你重新安回自己的眼睛，我勸了你好久，也哄了你好久。”

“……”

“果然，最後還是因為别西蔔他們才能說動你的吧。”她的聲音聽着有些悶。

“……”

“不，”

“是因為你一直在哭。”

明明靈魂不能流淚，可是他的王後一直在哭。

End.